三十岁后,什么时候退休,是个大问题。回答这个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国家规定,现行是男性60岁退休、女性55岁退休,听说因为社会老龄化日趋严重,有关部门要延长退休年限,男性65岁,女性60岁;再比如,挣到够花,马上回家,当然,现在够花是否将来够花,需要充分考虑通膨涨和欲望膨胀;我还有一种针对自己的算法,我的工作年限至少要等同我的上学年限,否则觉得愧对社会,内心不安。我小学中学义务教育十二年,协和医科大学义务教育八年,美国MBA教育两年,也是拿了美国提供的奖学金。
二零一四年春夏之交,我受协和邀请,去协和医大近百年历史的小礼堂,给小我二十岁的师弟师妹讲协和传统,我使劲儿想,协和八年大学教育,我学到了什么。
我觉得我在协和学到了十件东西。
第一,系统的关于天、地、人的知识。在北大上医学预科,学了6门化学,和北大生物系生物化学专业学得一样多。学了两门动物学,无脊椎动物学和有脊椎动物学。我第一次知道了鲍鱼的学名叫做石决明,石头、明快、决断。学了一门被子植物学。还学了各种和医学似乎毫不相关的东西,包括微积分。在中国医学科学院基础所学基础医学,当时学了大体解剖、神经解剖、病理、药理等等,从大体到组织到基因,从宏观到微观都过了一遍。在协和医院学临床,内外妇儿神都过了一遍。由于当时的影响,我们去北大之前,还去了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一年。当时我们学了如何带领一个十人左右的班级、如何攻占一个山头、如何利用一个墙角射击、如何使用三种枪支等等。进军校的时候,我身高1米80,体重108斤,出来的时候,身高没变,体重150斤,如果没有军训,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军校期间,我看了11本英文原文的小说,包括一本是劳伦斯的Lady Chatterley’s Lover。现在回想起军训、北大、基础、临床,我常常问一个问题,学这些东西有球用啊?第一点用途,在大尺度上了解人类,了解我们人类并不孤单,其实我们跟鱼、植物、甚至草履虫有很多相近的地方,人或如草木,人可以甚至应该偶尔禽兽。第二点用途,所有学过的知识,哪怕基本都忘了,如果需要,我们知道去哪里找。因为我们学过,我们知道这些知识存在,我们不容易狭隘。不狭隘往往意味着不傻逼。第三点用途,是知道不一定所有东西都需要有用。比如当时学植物,我还记得汪劲武教授带着我们上蹿下跳,在燕园里面看所有的植物物种,后来我读过一句诗,“在一个春天的早上,第一件美好的事是,一朵小花告诉我它的名字”。
第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求实务真的态度。先要承认自己的无知和无能。学西氏内科的时候,老师反复强调, 80%的病不用管它,自然会好,“nature cures”。这反而映衬了我们对很多疾病并不彻底知道成因,并不确定什么治疗方法如何有效,比如SARS,到现在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消失,也不确知明年会不会再次出现。其次,面对这么多的未知,我们还是要给病人相对笃定的建议。我们要给病人列出几个可选方案,要跟病人讲清楚不同方案的优劣,要给出我们推荐的优选方案。再次,不做假。不能说假话,不能作假数据。我现在一直坚信,如果没有真的存在,所谓的善只能是伪善,所谓的美也只能是妄美。我记得在协和教过这句话,说哪怕再难听的真话,也比假话强。最后,要有天然的谦虚。因为你不知道,你做不到的太多了,你要永远保持谦和。导师郎景和讲过一个故事,有个妇科大夫曾对他说,“郎大夫,我做过很多妇科手术,我从来没有下不来台,没有一个病人死在我的手术台上。”郎大夫停了停,说:“尽管有些残忍,我还是要告诉你人生的真相。人生的真相是,你手术做得还不够多。”
第三,以苦为乐的精神。学医很苦,原来有个协和老教授说,原来的协和校训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后来解放了,新社会了,校训只剩前半句,“吃得苦中苦”。我做医学生的时候,那些大我三、四十岁的老教授,早上7点之前,穿戴整齐站在病房里查房,我再贪酒、再好睡,都不好意思7点之后才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协和门诊夏天没空调,教授们也是西装、领带、衬衫,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不吃饭,几乎不上厕所、不喝水,汗从脖子上流下来,流进衬衫。当时的协和不熄灯,教室在7、8楼,住宿在6楼,食堂在地下室,晚饭4点半开,从5点多开始看书,一直到深夜。从那时候起到四十多岁的现在,我没有在晚上12点之前睡过。
第四,快速学习一切陌生学科的能力。最开始学神经解剖的时候,协和内科主任以过来人的身份去给我们鼓劲儿,我问,颅底十个大孔,您还记得哪个是哪个吗?哪个都有哪根神经、哪根血管穿过吗?我估计当时那个内科大夫心里非常恨我。他当时的回答是:我虽然忘记了一切,但是我学习过,我清楚地知道怎么学习。
第五,热爱实操。实操就是落实到底,把事儿办了。什么是临床?协和老教授讲,临床就是要临、床,就是医生要走到病人床边去,视、触、扣、听。书本永远是起点而已,永远难免苍白无力,一手资料永远、远远大于二手资料。
第六,追求第一。协和在东单三条方圆这几十亩地,每年几十个毕业生,最初的两百多床位,至今的近百年历史,就是一部中国现代医学史。没有协和,就没有中国现代医学。如果问协和门口的病人,为什么非要来协和?病人常常会说,来协和就死心了。病人和死亡之间,协和是最后一关和唯一一关,所以这一关必须是最好的、最牢固。这是荣耀,也是责任和压力。
第七,项目管理。所谓项目管理,就是在有限的时间、人力、物力下,把事情做成。协和八年,尽管功课很忙,又忍不住看小说,我还是做了北大生物系的学生会副主席和协和的学生会主席。寒暑假基本没闲着,看小说之外,都用来完成一个个“项目”。比如,在北大的第一个暑假,同四个同学一起,和植物学汪劲武教授去四川和甘肃,寻找一种非常少见的山竹。我完全忘了那种山竹的重要性在哪儿,似乎找到之后可以改写被子植物史或者呼唤神龙。我记得的是,师徒五人,漫游二十天,每天住旅店,每顿有荤有素,最后在有限的预算之内,找到了那种山竹。
第八,与人相处,与人分利。当时协和,一间宿舍,十平米,放三张上下铺的床,住6个人。当时协和,一届一个班,一个班30人,一个班只有一个班花。这种环境,教给我如何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与人相处,与人分利。
第九,抓紧时间恋爱。大学期间,二十多岁,你会觉得时间永远静止,人永远不老。但是,这是幻觉。这段时间过得再慢,也会过去,男生小腹再平坦,也会渐渐隆起或者松弛,女生面团再粉白密嫩,也会渐渐残败。大学的时候,班上的妇女是很美好的。奉劝各位男生,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协和往西不远,有东华门、筒子河、角楼、午门,傍晚牵了手走走,很好的清风朗月,从来不用一钱买。协和往西不远,有三联书店可以乱翻书,往北不远,有中国书店可以乱翻书,往任意方向,都有大量的马路牙子可以坐着喝雪花啤酒、乱看姑娘,这些,都不太费钱。
第十,人都是要死的。协和八年,集中见了生老病死,深刻意识到,人终有一死。这似乎是个废话,但是,很少人在盛年认识到这点,更少人能够基于这个认识构建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因为人是要死的,所以,一个人能支配的有效时间非常有限,所以,要非常珍惜,每一餐、每一天都不要轻易给无聊的人或事。因为人是要死的,所以,人不要买自己用不上的房子、不必挣自己花不了的钱。像协和很多老教授一样,早上在医院食堂吃碗馄饨,上午救救人,下午泡泡图书馆,也很好,甚至更好。因为人是要死的,所以要常常叨念冯唐说的九字箴言: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
冯唐:在北京大学读医学预科的日子
2014-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