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那么夜半在未名湖畔游荡的会是怎样的灵魂,他们会是满心怨念还是充满留恋?皇家园林里消磨了太多人的年华,战争岁月凝固了太多人的血泪,也许他们会在一个月明之夜来到燕北园慨叹岁月变迁,也许他们,就在我们的宿舍楼下长眠。
有人说,每个人都会死两次,第一次是你自己生命的停止,第二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生命的终结。安葬在北大的他们应该不会担忧第二次死亡的降临,来往的行人都是他们生命存在过的见证。今天我们谈论先人,并非为“慎终追远”,而是想让这座园子的庇护者生前身后事为人所知,为人所见。
有迹可寻的最早在这片土地上安息的,是明代吕乾斋和吕宇衡祖孙二人,1925年修建燕南园59号,挖地基时出土了两人的墓志石。
据墓志铭记载,二人都曾在山东为官,吕乾斋原本葬在“城西畏吾村”,这个说起来有些拗口的名字,其实就是今天的魏公村。“畏吾”一词源于“畏兀”,是历史上的回鹘族,畏吾村当时是回鹘族的聚居区,后来讹传成为“魏吴”,再后来就成了“魏公”。
那么原来在畏吾村的墓志石为何会在北大校园被发现呢?这与海淀当时的自然环境有关。今日北大所在地其实是过去的海淀湖,“淀”即是浅湖之意。海淀湖风景秀丽,早在元代就成为了文人吟咏流连的风景区。明代时,由于百姓长期植荷种稻,湖面缩小,形成了“南海淀”和“北海淀”两个小湖。明万历十一年,吕氏后人吕志伊看中了泉源丰沛、树丛茂密的北海淀,便在这里修建了坟茔,迁其祖先于此。想必吕氏先人若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于子孙孝心,悠游于美景之间,也算得上是自由快活的灵魂了吧。
不过独享美景的时光短暂,如此风水宝地自然逃不开“权贵们”的视野。明代中叶起这里就成为了私家园林的热门选址。
最早入住此地的是明代万历皇帝的外祖父李伟。他在今畅春园之地修建了“清华园”,不过这个清华园与今天清华大学所在的清华园可不是一个地方。当时与清华园齐名,仅一水之隔的另一座花园,就是当时闻名全国的书法家米万钟开辟的“勺园”。
米万钟是明代书画家,其时与董其昌齐名,人称“南董北米”,据说是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的后裔。他从万历四十年起开始构筑勺园,取“海淀一勺”之意。
清华园面积数倍于勺园,规模既大,工事也豪华,勺园却是以曲折幽美取胜。由于两位主人的姓,清华园和勺园又被称作“李园”和“米园”,当时人有“李园壮丽,米园曲折;米园不俗,李园不酸”之语。
如今的勺园早已不复当年园林之秀美,成了北大留学生公寓之所在;而清华园所在之地更是面目全非,只留下个美食街,冠着畅春园之名。说来有趣,昔日这两大园林彼此争艳,今日勺园和清华园两个名字分属北大和清华,园林不在了,这番比较却仍在继续。
据文献记载米万钟和其父米玉都葬在勺园。1929年夏,在修建第二体育馆时,在燕南园以西约40米处的一带土丘取土,掘得米玉的墓志石,现陈列在北大的办公楼中。推测米万钟的墓相距不远,不过迄今未能发现。
米万钟算是一位清高的文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大酉观读书,一些里中豪强见他身着旧衣,便挑逗侮辱。路人看见不平,便怂恿他进行还击。但他却把它当成对自己的鞭策,仍旧淡定地读自己的书。魏忠贤的党羽在南京为魏忠贤修建生祠,并请路过此地的米万钟为他写几句赞美之词,但是米万钟“怒斥其人去”。这惹怒了魏忠贤一派,就被贬斥去做靖安王府右长史。米万钟接到命令当即拂衣归家,而后被削籍为庶人。
能安葬在最爱的草木之间,没事吟诗作赋,大概也是符合他的脾气秉性的,就像他在《海淀勺园》一诗中所说,“更喜高楼明月夜,悠然把酒对西山。”
不过,勺园在他去世之后就疏于打理,只剩断壁残垣。清代的时候,王崇简来到勺园旧址时,曾感叹“四十年来沧桑之变,可胜悲哉!”不知道米万钟半夜闲逛至此,眼见着自己一手建起的勺园又逐渐落没,直至今日演变成了一座楼房的名称,心里会作何感想。
到了清代,皇帝们也来这片风水宝地凑热闹,开始大规模兴建皇家园林。在圆明园、畅春园等大型园林之中,还点缀着不少大臣的赐园。
现在在静园草坪西北和东北角的两个石碑,便是属于康熙年间的四川巡抚杭爱的。杭爱在四川为官时颇受百姓爱戴,他在任时,都江堰的宝瓶口已经严重淤塞。他的前任通常只是草率地修整,导致农民常常到了该耕作的时候,水却到达不了田地里。杭爱下令拨款,并派遣官员寻找宝瓶口出水渠的旧迹。果然,在乱草丛中发现了被堵塞的水渠。吴三桂叛乱的时候,四川百姓大多流亡,士兵侵占土地又不缴纳赋税,杭爱向皇帝进谏,要求让士兵立刻将土地归还给百姓。
杭爱去世两年后,康熙皇帝敕建丰碑“以永休命”,这即是东侧的碑。两面的碑则是当时礼部侍郎中稚虎所写的祭文。
据说文革时期曾在杭爱碑的附近挖掘出墓葬品,但因历史原因没有保留下来。如今凌乱摆放在在静园六院门口的石羊、石虎也是杭爱的墓葬品。
在杭爱去世两个世纪之后,北大在杭爱碑不远处树立了革命烈士纪念碑,纪念从五四运动到抗美援朝期间为国捐躯的83位师生校友。今在老化学楼附近,还有原北大师生立在沙滩红楼的“三一八”烈士纪念碑,和燕京大学为同在“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燕大学生魏士毅立的碑。忠君之臣与报国之士成为了邻居,也自是再恰当不过了。倘若相逢,想必他们会狂歌痛饮一番,抒发一下家国天下的豪情。
相比燕园之北的风水宝地,燕园之南的中关村就不是那么被人看好了。据说清室曾设过专为圆明园服务的太监营,为了使地位低微的太监死后有个归宿,只要太监们出资,便在中关村这个地方置立庄田安葬他们。因为太监在宫内被称为“中官”,所以这里就被叫做“中官坟”。近代以来的变迁,使这里一度极为荒凉。季羡林曾在《中关村感旧》一文中记录了 20世纪30年代的中关村:
“60年前,我在清华园读书的时候,晚饭后……偕一两友漫步出校南门,……忘路之远近,间或走得颇远……印象最深的是在深秋时分,我们走到移除人迹罕至的地方,衰草荒烟,景象萧森,举目四望,不见人家,但见野坟数堆,暮鸦几点,上下相映,益增荒寒。回望西天,残阳如血,余晖闪熠在枯草叶上。此时我感到鬼气森森,赶快收住脚步,转身回到清华园,仿佛又回到了人间。”
昔日阴气森森的中官坟,成了今日高科技产业聚集地的中关村,这些遗迹早就无处可寻了。在漫长的封建时代里,无论燕南燕北,在这里长眠的人们演绎的都是“歌于斯,哭于斯”的乡土情怀。而进入近代,伴随着中国人家国血泪的记忆,埋葬在这里的人也将多了一份传奇与悲壮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