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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润园旧事:少小离家老大回

2015-03-23

朗润园安静地坐落在校园的北面,有人说,这个园子连接着庙堂与江湖。新近修葺的仿明清建筑里,林毅夫、张维迎等国家发展研究院的学者们讨论着中国的经济与未来,静穆严肃又热火朝天。
五十年前,朗润园也是热火朝天的——只是这种热火朝天充斥着嬉笑打闹、锅碗瓢盆的烟火气息。在朗润园这片以8到13号命名的公寓楼里,一群孩子度过了属于他们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童年: 桃源中嬉戏,不识愁滋味

拥有一个快乐童年的人总是幸福的,而在朗润园中度过童年则更是幸运的。北京大学经济学院金融学系教授胡坚和她的发小们,就是这样一群幸运的人。他们从小住在朗润园的8号至13号公寓中,身之所处是舒适公寓,眼之所见是水清木秀,耳之所闻是书声琅琅。

从1963年搬入朗润园13公寓208室,直到1976年搬离,胡坚在这里度过了十三年光阴,从幼儿园孩童长成了花季少女。

“当时朗润园的公寓可以说是北大最现代化、最漂亮的,它的设计应用了欧式元素,一开始外墙还是粉红色的,在一片绿树中间非常醒目。”

朗润园8-13号公寓临湖而建,住在里面的人打开窗子便能看到粼粼波光,稍远处是小巧的石桥,而极目远望则青山绿树、草木繁茂。

“那时候北大的湖水都来自京西玉泉山水系,水特别多。我们夏天去红湖钓鱼,水中有鱼有虾,冬天就在结冰的湖面上滑冰。”

(四十年前的朗润园公寓)

(四十年前的朗润园公寓)

(今日的朗润园公寓)

(今日的朗润园公寓)

湖水是发小们的玩伴,园中的花草树木亦是。

8-13号公寓中住着许多爱花的教授,一到春天,公寓楼下就花团锦簇,而住在距离13公寓不远的平房中的西语系教授赵玲克娣,更是有一个单独的花园。那时候发小们有些“怕”她,但都忍不住偷偷趴在她花园的篱笆上,听着屋里传来的古典音乐,看着美丽的花儿入了迷。

西语系还有一位谭玛丽教授,就住在胡坚家楼下。她的孙子大卫和小卫与胡坚年龄相仿,和朗润园的中国孩子们一起度过了童年。因为混血的缘故,大卫和小卫有着中国人的黑头发、黑眼睛和外国人鲜明的轮廓,十分可爱。

那时顽皮的孩子们总能想出各式各样的游戏,风行一时的便是养蚕。全朗润园乃至全北大的桑树,都被采桑叶的发小们攀了个遍。蚕宝宝越长越大,吃得也越来越多,幸亏园中桑树遍布,尽够采撷。

他们的课业非常轻松,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肆意玩耍,朗润园的每一条小路上都有他们嬉闹的身影,每一个小土坡都有他们“藏宝”的小坑。就像胡坚说的,“那时候一写完作业就满院子疯跑,到了天黑,各家家长就到窗口喊吃饭。有时候我们贪玩,怎么喊都不听,家长就下楼给一个个抓回去。”

而发小们在一起不仅是玩耍,还有很多时间用在了读书上。当时每家都有3、4个孩子,大家每天约定一起到某个人家里串门写作业。8-13号公寓中住了很多北大教授,孩子们有机会接触到他们家里卷帙浩繁的藏书。胡坚还记得,住在13公寓三层的中文系唐沅教授,就很喜欢给他们推荐名著。

发小们读书的热情就这样被激发了。大家常常一起带着书本,在北大校园里找一处安静的角落读书。白天读不完,夜里即使打着手电筒也要在被窝里读完。家长们也都十分开明,即使在文革时也会借“供批判之用”的名义,将各种小说借出来给孩子看。一本书,我看完借你,你看完借他,就这样传遍了发小们的圈子,再回到主人手上时,早已“读烂了”。

“现在想想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在文革期间,居然都能读到那么多书!我对世界名著的阅读,像《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琳娜》之类的,几乎都是在那一时期突击性完成的。这种幸运是朗润园与北大带给我们的,可以说我们幸运地‘偏安一隅’了。”

分别 :离别没说再见,你是否心酸

在朗润园的生活平静而安稳,胡坚和发小们每天重复着单纯快乐的日子,仿佛时光没有尽头,没想到离别不期而至。

大革命袭来,宁静的朗润园也卷入了时代洪流,红卫兵的身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朗润园的各个公寓中。

最先与发小们分离的,是外国的叔叔阿姨们。西语系蔡斯特教授被赶到中关园一个小房子去了,谭玛丽教授被下放到江西干校。文革结束时他们已经很老了,再也没有能够回到13公寓里来。

赵玲克娣教授虽然留在了朗润园公寓,但“文革”时也有难逃一劫。胡坚清晰地记得,那天红卫兵冲进房里,把她揪出来,批判她养花的“资产阶级罪行”,并且当着大家的面,把花盆砸碎,把常春藤扯下来,把鲜花踩烂,彻底砸了整个花园。赵玲克娣教授一直低着头,散乱的头发盖在脸上,一言不发,没有人能看到她的沉默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只是后来,花园败了,她也再没有种过花。

接着,发小们也相继分别。“文革”使得小伙伴们的父母受到了冲击,他们有的去了干校,还有的,像谭玛丽的孙子大卫,就跟着父母去国外了。

最后分别的,是朗润园。由于1976年受唐山大地震波及,胡坚家四楼的房子裂开了缝,加上爷爷奶奶都已经年龄大了,一家人只能搬出13公寓。胡坚对朗润园依依不舍,对发小们也留恋不已,一遍遍地问母亲可不可以不搬,可惜不能如愿。

就这样,胡坚结束了在朗润园13年的生活。

这桩桩件件的离别,都是时代使然,大多数人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告别。离开朗润园的这年,胡坚正好高中毕业,时代将她推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她被分配去街道当了工人,恢复高考后又了考取大学。朗润园里曾经的发小们,也都忙着为自己的人生打算,加之通讯方式不便利,一群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几乎也再没人回过朗润园。

重逢: 所有回忆,青丝成雪

一个人的一生看似很长,但是真正回顾走过的岁月时,人生又太短。昨天的孩童,今天却变成了老人——当朗润园的发小们再次相见时,心中也充满了这样的感慨。

“我们特别诧异,也特别可惜:我们认识的时候都还是小孩子,怎么再一见面,竟然变得这么老了?时间都去哪儿了?我们错过了这么多……”2012年7月21日,朗润园8-13号公寓的发小们终于重聚一堂。胡坚现在想起这个聚会,还是很感慨,“如果以1976年为一个界限的话,我们分开已经三十六年了。”

三十六年来,发小们的人生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的研究学术成为教授,有的进入出版社当了编辑,有的进入国企做了职员,还有很多发小都已经退休了。但即使是这样,大家重逢后却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彼此间没有丝毫隔阂。

“那天大家都在抢着说话,都听不清了,我回家觉得耳朵都要聋了。”胡坚笑得停不下来,然后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我们是真的太久没见面了……”

(当年朗润园的发小们合影)

(当年朗润园的发小们合影)

这次聚会后,发小之一周明创建了“朗润园813公寓的博客”,供朗润园8-13号公寓曾经的子们回忆往事。现在这个博客已经有56篇博文了。虽然更新的频率不高,但是每一篇文章都情真意切。

欢笑过后,重回朗润园时,胡坚却有了些怅惋:曾经供人居住的致福轩变成了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办公用地;红湖的水已经轻轻浅浅,不复当年的溪深鱼肥;楼下的花儿早已不见……一种“物非人也非”的伤感总在胡坚心头挥之不去。

“我们必须要承认,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的时代正慢慢退出历史舞台,朗润园也一样:如今它的居住功能在慢慢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学术科研。我现在也不太回去了。”

得了在北大工作的“地利”,胡坚经常在自己的博客上上传燕园的美照,各处的花开得正好。但是胡坚一直忘不掉赵玲克娣教授家,那个在文革中被毁掉的花园——“之后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么好看的花园了。”对于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们而言,朗润园最深的意味是感激。

接受了采访后,胡坚有感而发,在凌晨两点更新了她的博客:“朗润园这样的居住环境给予了我什么?真是一言难尽啊!给予我一群可以一起欢乐嬉戏的小伙伴——令我体会到那种单纯的无忧无虑的快乐;给予我一个山清水秀诗情画意的自然环境——‘生态教育’浑然天成;使我认识了一群保持了独立人格和高尚品性的知识分子——树立了做人的标杆尺度;令我博览群书,养成了爱读书的好习惯,了解了大千世界的林林总总和人性的千变万化。”

在采访的最后,胡坚说;“岁月是会过去的。但我相信,我们都会揣着这份回忆走下去,走向更远的将来。我爱朗润园。并且感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