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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邹:燕园青春

2014-12-19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初进大学校园的第一个晚上,走在南校门内宽畅的路上,两边高大的槐树几乎遮盖了天空,仰头望,晴朗的夜空繁星满天,空气中迷漫着初秋的凉爽和宁谧,还有陌生的地方陌生又神秘的气息;深吸一口气:我已属于梦中的校园。那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十八岁的世界,鲜花灿烂,所有的美好,都向青春绽开笑脸。生命从此解除了一切束缚,自由从此放飞。没有等待,却又似时刻准备迎接青春的意外。而生命的喜与悲,多是不经意的偶然,就是那么一个随意的夜晚,那么无防备地撞进他的目光里,从此的大学时光,为他多愁为他善感。

那一天,中学校友借生日为由,邀请我们全宿舍的人去他们那里聚会,在杂乱拥挤的房间腾出地方招待我们吃喝,然后一起打牌,门敞开着,走过的人看得清屋里所有的男男女女。忽然门外闪过一个身影,走过了又折回来,旁若无人地进来,拉过一只凳子坐在我的侧面,很快就把自己分配跟我一组。他可能跟这里的男生很熟,完全一副主人的姿态,且是老手高手,我这边还琢磨牌呢,他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的眼睛:不就是桃花Q吗,别舍不得了,赶紧出吧。那口气,哪里是对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孩儿?

整个晚上,他就盯着我,指挥的同时稍带着冷嘲热讽,好象跟我早已是熟人,无需客气,让我又尴尬又羞愧,对他的伶牙俐齿毫无招架之功,招架不住的,更是他定牢在我脸上的无所顾忌甚至肆无忌惮的目光,几分钟就让我心里土崩瓦解。他戴着眼镜,却挡不住目光里的桀傲不驯,锋芒,与灵气。正是他身上散发的野性与无拘束,让我几乎对他一见钟情;于是变得更加紧张与无措,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但即使我顺从地听他指挥,即使我多只是看着自己的牌,一个十八岁小女孩儿的心思能藏得多深?他高我四届,早已没有初入校园的生涩,居高临下地观察,很快看穿了我,看穿了,就站起身走了;那样的目光,那些言语,就只为充分调动我的注意力,目的达到了,牌就无需再玩儿。我象被一阵狂风暴雨袭过,还没清醒,一切又烟消云散;他走了,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索然无味,我甚至没敢看着他走,怕身边的同学发觉异样,心里却是巨大的失落,来时的兴奋变成困惑的沉默。回到宿舍,看所有人还在说说笑笑,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撞晕了?同宿舍的莫悄悄走过来:你喜欢XX吧?吓了我一跳:就那么明显吗?

他像一阵风,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那一晚的目光分明有意,那之后,却再不见身影,可我却从此多了期盼,走在路上,总是下意识地盼望他会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有些东西在那一晚被拨动,有些东西在那一晚被他带走,我就开始了寻找,路上,教室,食堂,白天,夜晚,都是无声的盼望;飘雪的冬过去了,绿意盎然的春过去了,浓浓的夏也到了,我也要进入二年级,仍不见他的影子。那个冬天,买了件大衣,巴巴地穿着想给他看,却无从寻得他的身影;那个三月的春,飘雨的季节,走在路上,忽然就想起他,心里泛起温柔,坐下来写下千字小文:

“我决意在春季,养育满身春意,象待蜂的盈盈红妍,抖尽春之娇羞;然后旋转一把小伞,漫步小雨的校园,还要着意任蓬松的发轻抚面颊,瞥一眼伞顶,再低头瞧瞧长裤下乖巧的红鞋,想自己是童话里的小女儿,对梦中人微笑。在这份好心情下,我原宥了你这可恶又可爱的浪子,只当你真纯如这激荡的歌声,与生命之绿,同为我添份俏皮的情绪······”

满心的情绪,如盛开的玫瑰,热烈芬芳,只是无处安放,无法可想。因为要训练,暑假提早回校,宿舍里就只我一人,七月的北京,潮湿闷热。一天傍晚,有人敲门,打开,却是他,让我无从防备地站在面前,还是那一双顽皮又凌厉的眼睛,那一身的满不在乎,那直射的大胆,对我微微一笑,似相识,又装作不认识:同学, 你知道肖XX住哪个房间吗?忽然意识到:半年多了,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也应该不知道我是谁?想了多少日,思了多少轮,却不能预料这样的重逢,那一刻, 我心慌意乱:她住对门。我试图掩饰,心里又惊又喜:他还是那么让我心跳,依然在一瞬间就柔软了我的情,这是最自然的吸引,除了青春的活泼与纯粹,再无需别的理由。他不再多话,真的转身去了对面,好象只是无意敲错了门。这一回,我没有那么愚钝:他明明是要让我看见他。关上门,我知道他会再来,我且耐心等待。

几日后,肖同学就邀我去她刚交的男朋友那儿玩儿,而他恰是那男朋友的本科同学,自然在场,其实这本是他刻意的安排。再见到他,我明白前几日他只是要再次确定对我的把握。那一个夏夜,似有些薄雾,几个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一通玩闹之后,他送我们回宿舍。记得走在食堂外的路上,昏黄的路灯静静地照在身上,融化在雾里,象梦般不真,我退后一步,走在他身后,这才敢看着他的背影,这退后的一步,是自己情感的卑微,我那么清晰对他的喜欢,却在他的锋芒里胆怯;我不懂为什么他在一瞬间越过那么长的时空走进我的世界,在目光相遇的瞬间,我生命的青春被点醒,犹如含苞的花抖落一身羞涩,慢慢地,又是热烈无顾忌地开放;那天的那一条路是那么短,我多希望就这样慢慢地走,走不尽这夜晚,让我就这样无所觉察地走在他的身边,被热烈的情爱淹没。

他又消失了,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伴着窗外的蝉鸣,仲夏的潮湿,我坐在简陋的桌前,提笔写了封十七页的信,宣泄情感。在爱中,我想我更愿意主动去爱,去给予,它让我感觉快乐和幸福。在信中,我才敢让爱满纸飞舞,那生硬的笔记,那火热纯真的情爱,是一个十九岁女孩儿的纯洁。在信里,我称他如一团生命的火,热烈难耐,我无法抗拒他就象无法抗拒生命;二十年来第一次走出幻想的世界,让情爱涂满狂奔的欲望,但这欲望是什么,其实我哪里明白。爱像洪流裹挟着我,已经身不由己:“即使你是魔鬼,愿随你到天涯海角”。伴随着热情的,有对他莫名的心疼,有体贴奉献的渴望,也夹杂隐隐的无奈甚至绝望:在我们之间,似乎总有许多面孔,我只能在人群中与他若即若离,我总得越过人群,躲过他的目光,才能悄悄而忧伤地注视他;即使还没有任何交往,我都能感觉,他是“本无家,任漂泊到天涯”的浪子,他象风难以把握,他的无所牵挂的外表让我望而却步,他的无羁既诱惑我又令我绝望,他象星光让我感觉渺小无力。我只有万般柔情与热烈想要给予,可他要吗?

同学告诉我他已经从研究生院退学,在社会上游荡,居无定所,但经常回学校,所以他突然地出现,又突然消失,半年的时间,我没在校园的任何地方见到过。我也知道他爱打桥牌爱踢足球,身边总也不缺喜欢他的女孩儿。我心动的时候不了解的,是二十四岁的他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儿,恋爱在他,就是游戏,甚至是退为周末的消遣;他对女孩儿,更多的是好奇,那个冬夜他看见的我,似乎高傲,自信,独立,让他感到征服的欲望,像去解道难题,他用调逗的目光探寻我,越是冷淡,越是让他兴奋。不想我这么容易这么快就上钩,让他失去了追求的乐趣。我哪里知道这是游戏?哪里知道保持神秘才能吸引他?这一封长信,是我坦白的爱与关心,它也是一盆水,浇灭了他的兴趣。

对这游戏规则毫无意识,几天之后,我还是托同学设法把信转交给他,第二天他就约我。那一天我特意穿上白裙去找他,他却正在跟一帮男孩儿打牌,见我来了,非常不情愿地起身,陪我走到俄文楼前,坐在草地边的凳子上,那一路他几乎没话,那冷淡的身影,似在怨我坏了他的兴致,让我的心沉落。他看着我,眼里不再闪着光,就那么随意地说:我们还是做普通朋友吧。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让我震惊又心痛,可我什么都没说,起身走了,我这样的女孩儿,实在太好打发了:自尊与骄傲让我连为什么都不想问,问了又如何?

我让同学帮我要回了信,也藏起所有的情感,重又变得冷清无言。我不知道他把信给好哥们儿看了,许是炫耀吧,那朋友的反应却截然不同,立刻就去宿舍找我,知道是他的朋友,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把他让进屋里,就那么坐在床边听他自言自语地分析我,分析得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从此,他有空就来找我,他的直率让我不知道如何拒绝,一次次跟他在校园里散步,其实我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以为我该是个活泼多话的姑娘,我却比他想象的要高很多也要漂亮很多,一个长发披肩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标准的校园女孩儿,这从不是他的所好,他来,只是固执地相信我的内心一定如信里的话一样热烈自由,他想用咄咄逼人的坦率释放它。而我,也仅是因为他是他的朋友,心里便存些缥缈的希望。

有一天也是走在食堂的路上,迎面撞见了他,远远看他一步步走近,眼睛重又直直地逼视着我,目光里满满的疑惑继而愤怒,他真的没有料到自己大学四年最好的朋友竟然跟我在一起。面对面了,他才回过神来,跟朋友打招呼,而我趁机继续往前,没有表情,没有一个字;他在背后叫了我两声,我没有回头,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那熟悉的声音,依然穿透这夜色,直抵情感深处,心疼得几乎落泪,可他看见的,就只是沉默冷傲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的朋友赶上来,说:他很生气。我没有问他都说了什么,只是淡淡地回: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又不是他的女朋友。你自己不要的,别人也不能得吗。后来我知道他们从那以后再不交往。

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偶尔会在这里那里撞见他,我依然每次都移开目光,沉默地走过,他又如初识时那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直到我走远。我想他也有些困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想。我再也不愿在他面前表露丝毫,但他不知道,在九十年校庆的时候,我穿着新买的白衣黑裙,满校园逛,就想在哪里遇见他,只为让他看见婷婷的身影,那一晚,湖边传来二泉映月的幽幽琴音,就如我寻找等待了一天后的幽幽失落;当我看见他跟一个小巧的女孩儿从我们楼里走出,他只关注着她的伶牙俐齿,我站在原地,看他搂着女孩儿走远,心里生出多少嫉妒,却等到进了房间,才让眼泪落下;一晚好朋友在路上看见他,把他叫到宿舍楼附近的煎饼摊,逼他做了两只煎饼果子,一边还奚落挖苦,他也只好乖乖听着,后来他告诉我很高兴我有这样的好姐们儿,他很佩服欣赏她的聪明机智。朋友回来告诉我,又惹得我悄悄流泪。大学余下的日子里,就是这样白白地为他空耗感情,没有人再让我燃烧;他就那么固执地存在心里,那锋利调皮的目光,那锋芒的话语,那漫不经心的身影,填满了我的情感。

等到毕业住进研究生楼,我已不复当初那个胆怯羞涩的小女孩儿。想起三年级时候读的《欧根·奥涅金》,想起塔提雅娜,青春少女的纯真,热烈,失望,骄傲,无知,成长的过程,无论古今,无论中西,原都一样。

一年半后在我将要离开学校时,给他写了封短信,语气极平静。几年的时间,我已不再怨恨,最初的恋变成无保留的关心,甚至感激他当初坦白地拒绝我的热情,他完全可以做戏,这个女孩儿走在他身边,至少可以满足虚荣;如果那样,我受伤的,就绝不仅是自尊了。何况回头看,在我的感情里,也搀杂了很多虚荣的成份,并不能称为真正的爱,我对他,何尝又不是借一纸文字去征服?何尝不是想要得到别人都想要的?何尝没有走在他身边的虚荣?但我不想否定,整个大学时代付出的,体会的,是实实在在因了他的情感的起伏,纯真岁月的情爱,又何需深刻丰富?

在信里,我告诉他可能要出国,临别祝他一切平安。 无论他在哪里,成为什么,我都真诚地祝福他。不管怎么说,他激发了我的激情与温柔,让我觉得自然,世界,生活都因他变得这样美好,为了这份纯洁的爱,我对他永存着温柔的关心。信留在同学那儿,我也收拾好行装走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何时才能看到。

没想到回家几天后就收到他的电报,要来西安,开始我以为是同学的恶作剧:他从未对我这么认真过,何况我们已经年余不见,他何必急切地跑来。立在站台上,一节节车厢看过,控制不了急剧的心跳,一下子仿佛又回到几年前,看到那个初恋无措的我,和现在的无所牵挂与从容,交织在一起,随绿色的车厢飞驶而过。不知为什么,那天并没有接到他,虽然他确实坐了那趟火车。第二天,他竟然找到我偏僻的家,我发现已能自然地跟他说话,平静镇定;陪着他去郦山,自然得象对待一个老朋友,好象我们从未隔着几年的时光,和时光里彼此的改变。

四年前,我只能远远与他相对,觉得自己渺小而自卑,在他的印象里,我一直清高冷傲,除了那封信里的短暂温柔脆弱和如火的激情,他原对我一无所知。四年前,多么渴望这样近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目光,对他说:即使你是魔鬼,愿随你到天涯海角。而今,为了离别的重逢时分,我忽然发现自己长大了,因为他不再是可望不可即的星光,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男儿,有魅力,也有缺陷。当我终于靠近他时,内心已平静。当你最渴望时往往得不到,当你不再希望时一切都摆在了面前。四年前,多么珍视与他相聚的每一分,即使是在人群中,即使没有机会与他交流,只要知道他就在视线所及之处,我就感到快乐。现在,忽然有了与他独处的机会,终于能走在他身边,无人打扰,他还是那个健壮的男孩儿,我却不再羞怯,不再感到卑微,却也没了当初的心动。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忽然糊涂了:这个人原来这么陌生。我们其实是太不相同的人:他要的,是依赖,是小鸟般的顺从,是藤蔓的缠绵,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的安静的外表下,却有与生俱来的对平等自由的追求;他是标准的男孩儿,在感情上一定要占主导,一定握着追求的主动,而我内心里却更愿意爱人,喜欢付出。我的个性的表里不一,让他误会;他的随便的表面下的脆弱与不自信,当初的我看不清。

短短的一天,我们各处玩儿,一句实质性的话都没说,也许是怕离开北京就几乎是永别,他这样匆匆赶来,当面,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我,也绝不问他为什么来,直到我坐上回家的车,他也没有试着挽留一下,似乎这就是一次无比普通的分别,明天就会再见;而我,终于还是沉默地转身。

二十多天后再回学校准备出国时,桌上放着他的信,短短的只有四页,和几张我们游玩的照片,纸上依然留着他的气息。信很普通,但我还是再一次感到意外,因为从没想过他写信的样子。更没料到,当天晚上就又碰见他,再一次为他开门,让我记起那个夏夜,他处心积虑地敲响我的房门,面对那一双聪明,调皮,随意,大胆的目光,我有多么兴奋,多么羞涩,又多么感动。这相似的一幕里,却是不相似的我和他。

跟朋友在校园里的木木咖啡屋聊天儿,谈着出国的事宜,一抬头,看见他走来,立刻就注意到我跟一个男孩儿在一起,曾几何时,我独自在远处看他搂着女孩儿有说有笑地走过,今天,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可有些许当初我的伤心?我低下目光,并不是要躲避,只是不想让他不快。屋中灯光晦暗,人声稀疏,大家都在低语,他却隔了很远大声叫我的名字,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说他要去舞会,然后就走了。对着他的背影,我自问:你还以为我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儿,可以随你指挥?朋友望着他走远,问:是那个男孩儿吧?我点点头,他说:眼光不错吗,他很帅。

与朋友分别后急匆匆赶去舞场,心情象去安慰一个误解的小弟弟,而他已经离开,感到些歉意,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他一直努力像从前一样潇洒来去,但我分明了解那份努力的辛苦。我不必问一句他的生活,凭直觉就清楚他过得失意而灰心,当初的锋芒,自信差不多已消失殆尽,只硬撑着那个架子,他的变化让我有些始料不及。当然,走出校园后的挫折经多了,他也变得稳重了些,尤其对感情,不再当作娱乐。幼稚的年纪里,他轻易就能获得真情,却不懂珍惜,一个个女孩儿从身边走过了时,他方觉得怅然若失。有一次陪我坐车回学校的路上,我问他想去哪里,他让我猜猜看,我说:我觉得你现在既不想跟我回学校又不想回自己的地方。他点点头,我们下车走进一家小餐馆,知道他拮据,我要付钱,他却硬是不让。哎,这点儿大男子主义。对他说,希望他振作起来,但我自己也不清楚除了几句空洞的鼓励,我还能给他什么。他这时才对我说,几年前复印了我的信,心情低落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就能感觉好些。我看着他,有些心疼:他不过二十七岁,竟已这么颓废, 要靠了一纸话语增加信心吗?

读研究生的时候教过本科一年级的学生,班上一个小女孩儿跟他认识了,大约很喜欢他,还给他织了条白围巾,他来找我,让我陪着去取,说这个女孩儿知道我,告诉他这个小老师特别爱笑,很喜欢。我猜他想是要两头炫耀,那点子虚荣,何时可以藏起?我欣然前往,好奇她是哪一个,心里已无半分酸涩。看到这个阳光灿烂的漂亮可爱的女孩儿,笑容如我当初一样纯真,很羡慕,她不会如我当初一样被伤,因为他已懂得呵护。我终究不知他们的下文如何。

那一天,我们约好见面,我在一月的街上等了很久,直到傍晚他才回来,那是我临走唯一一个我们能独处的夜晚,而他偏碰上一个棋友,所以误了时间,让我等到九点多。他满脸带着歉意,我轻轻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呆在一起了。他竟像小男孩儿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几年前,我亦是来赴他的约,他也是被迫从牌桌前起身,我还清晰地记得他不情愿的表情,和让我觉得屈辱的沉默,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那么傻,那么难过;那双无所谓的目光,与现在直视着我的,何其天壤有别。暗红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都是柔情和依恋,他始终不了解,四年前,我多么渴望他能这样望着我。转开一点儿视线,我轻轻笑了一下,打断他的注视:生活什么时候可以停止游戏?过去的一切都翻过一面,这次轮到我平静似水,只是我不忍心像他当初一样坦白得残酷。

那个一月的寒冷的午夜,他坚持替我去大使馆外排了七个小时的队,这样的体贴我终生难忘,这个让我付出整个大学时代的男孩儿,用这样的方式,回报与我,也表达自己的歉意。对他,从开始到离别,我都无可奈何,爱不得,怨不能。

临走前,他去学校跟我最后道别,我们慢慢走在二体外的路上,天那么冷,他把我搂在怀里,深深地用力地吻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不要忘了我,等我五年,五年后我去美国找你。我没有回答,没有承诺:今生,我又怎么能够忘记他?忘记自己的青春?不知道他可否算得初恋,我只清楚,那个风一般的身影,那双玩皮聪明的眼睛,永远定格在我的大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