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一说话我就想起来电影里头的一段。
“我终于相信,我未曾开始恋爱,就已经失恋。未曾经历轰轰烈烈,已然归于平淡。我只是一抹不算明媚的风景,因为在一个地方停留得太久,连原有的颜色也看不到了……天空大雪弥漫,我注定遇见然后失去你。”
穆念慈打开彭连虎送来的表白光盘,可惜主角不是自己喜欢的杨康。那一段导演给配的钢琴曲,像夏天的大雨抽打着湖面。首映那天我未能幸免,在观众席哭得雨雪大作。
电话采访竹子的时候,屋里信号不好,我们试图使用微信实时对讲挣扎了半天,终于接上了头。
我访她之前做了点功课,在豆瓣上查看了她发过的那几篇《穆念慈手记》。这篇手记非常诚恳老实地记录了剧组聚众三国杀、聚众逛街、聚众吃喝看片等欢乐故事,几乎完全颠覆了穆念慈娴静淡泊的荧幕形象……更据说,她当时写这些手记的背景音乐还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和《检阅进行曲》。
我乐得东倒西歪,这得是个多不穆念慈的姑娘啊。
《此间的少年》火起来那段时间,几乎每个少女都咬牙切齿地骂过心里对号入座的杨康,几乎每个少男都曾为她那“湖水一般的眼神”恍惚过一瞬。那时流行过一句话,每个女孩都曾是穆念慈,后来长成了康敏。
作为一名北大中文气质鲜明的姑娘,竹子早是看过《此间的少年》原著的了。“最开始读小说的时候觉得跟自己很像,那个年龄的女生嘛,都经历过暗恋的阶段,很能在书中找到共鸣。但慢慢后来也经历了一些事情,随着年岁增长,也觉得,穆念慈何必如此呢,杨康怎么能这样呢。穆念慈喜欢的人是杨康,最后和彭连虎在一起,这样的事情现实生活里其实每天都在发生。”
说着竹子在电话那头语速变慢,带了一点郑重,“那样的阶段没什么值不值得,那是不会再有、不可复制的一种情愫,反而应该珍惜。”
荧幕上那个穆念慈终究是江南笔下的一个念想,贴着善良、温柔、安静、怯懦的标签,让你回想起自己心里棉花似的那一角,布裙边上一片薄薄的树叶,与其说欣赏,更不如说是保护。而现实生活中的竹子,我则喜欢得多,非要找出个原因,大概是她用力生活吧。在刚刚过去的2013年年终总结里,竹子她写道:
“看了很多美剧,电影,小说,开了好几个论文坑,过了PHD的probation,感觉日子越来越好······如果一切顺利,2014年应该会去更多的地方,身边陆续有消息传来,有好的,也有坏的,生命无常,而我们所拥有的现在正是最好的时间。”
天空大雪弥漫,遇见的或许会失去,而我们所拥有的现在正在最好的时间。
二
三年多前,她在大四毕业的暑假参演的《此间》,那是燕园里最后一段时光。“我想我用了一种足够浓重的方式告别我的大学时光了吧。”她说。
从《此间》开始招演员,再到正式开拍,中间有不短一段时间。她说起那段时光的意义,“我觉得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之前诡异的品味。”说完赶紧加上一句,“当然我也不是说现在就不诡异了······”
她说的品味大概是看待万事万物的那个视角。竹子给我讲了俩故事,一回他们剧组一群人去东三环那附近玩儿,“那会儿都是学生,还觉得东三环那边挺高级的”,大家都单纯觉得哎呀看这灯这楼这吃的,真繁华啊,只导演胤祥说了一句什么,资产阶级消费主义如何如何,竹子便觉得“他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自觉理论化的人”。身边大部分人认识东西,看个形色,听个声响,直勾勾感受到什么就是什么,只有少部分人会拆开外壳看里头的线路,用理论指导生活。
又比如一次竹子和这帮朋友去吃饭,饭局上大家讨论起来一件什么事,你说一套我说一套颇有些意见不合,却也都立场鲜明寸土不让。“我们作为一个个有自己生活的个体,很多时候想问题都是非黑即白的。但那个时候,野云(胤祥的好朋友),他听到了就会说,‘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想问题还能这么二元论呢?’”
舍不得一个地方,往往是因为舍不得在那个地方共度岁月的那些人。“我挺想念这帮人的。他们让你感受到一种情怀,就是‘虽然现实蝇营狗苟,但我的心中还有星辰大海’那种情怀。那个时候大家每天混在一起吃喝玩乐,我还是学生,没什么压力,可野云他们有的已经工作了,每天自嘲自己是“死上班族”,觉得很苦闷,喊着要辞职,他们会有一种我们学生阶段感受不到的压力。在那样一种阶段还能够依旧保有这种情怀,真的是特别难得。”
江南在后来离不开行李箱、日程表、洗漱包、公事包、三种充电器、手机、钥匙、钱包、身份证、信用卡、储蓄卡、金鹏俱乐部会员卡的生活中,给《此间》写了篇序,其中有句特土的话,“那是我生命最自由最烂漫的时光啊······有时候深夜回忆,没来由地想坐地哇哇大哭一场。”
可不是,摄影机记录下来的那些镜头——藤萝架下的谈心,17英里的欢歌,小西门外的烧烤,未名湖边的醉语,曾经住过的31楼,和她夜晚走在街道上被拉长的身影——不止是穆念慈的,令狐冲的,田伯光的,灭绝师太的,那也是我跟你,生命最自由最烂漫的时光啊。
再浓墨重彩的道别,也还是道别。
毕业时她在博客里试图描述毕业季的时光、身边人与事的变化,“这篇文章写到最后似乎就是一个分离的大名册。或许我本该在最初加上一句,说,没有一个好朋友将继续在我身边,就解决了所有问题······多么好笑啊,我觉得不可思议。只是毕业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散了呢。”每年七月,校园里敲着饭盆指点江山的少年,手捧百合暗怀心事的少女,都匆匆奔赴远方——在那里,未必有杨康和穆念慈,可能连彭连虎和傻姑都找不到。
竹子说起那时她眼中稍具轮廓的未来,“那个时候的“人生理想”,是想以后能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总希望能给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东西,不要雁过无痕。”
“那时候觉得三年后,也就是现在,自己应该在做什么?”
“具体的还不知道,但有一个大致的生活状态的设想。当时觉得,三年之后自己肯定已经成为了一个精英人士嘛,光鲜亮丽的,忙来忙去的,总之肯定是和那时候的自己有很大不同······结果看看现在自己的状态,还是在校园里读书,还是很学生气,好像也和当时没有什么不同。”已经在港大读完两年硕士,正继续攻读当代文学博士的她,顿了一顿,又笑了起来,“不过人生就是很多‘想不到’呀。”
毕业季那篇长文里,她感叹那几个被称作“劈不散四人组”的朋友,少年相逢于燕园时,也曾有过满满愿景,三年后,却将飘散到天涯海角。不是不遗憾,但终究还能用何逊的诗来彼此慰藉:“去帆若不见,试望白云中。”
三
时光淌过一个人,是会留下痕迹的,虽然不一定可见。
“我之前在思想上比较激进,常常左冲右突,找不到很好的方向。后来接触到剧组这帮人,跟他们在一起之后也开始觉得,单纯地做艺术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慢慢地脱离了自己原来特别经世济用、实用主义的想法,比如一定要办报、办杂志啊做出点事情,开始发现单纯搞艺术也能很有用。这可能在无意之中影响了我后来选择了搞研究吧。”现在的竹子在做一个关于80年代以来城市文学的研究,试图研究作家对城市的书写、他们的思考和态度与现实中城市化进程的双向关系。
竹子的办公室里还有她的博士伙伴们,大家平日里一起看看书、做做研究,闲下来也是结伴活动,聚众打羽毛球、聚众做饭、聚众······似乎还是在校园里的集体生活,但总是不同了。
“在燕园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学校的主人,喜怒哀乐,一切都围着自己转,生命都参与其中。但到了这边,总觉得是别人的地盘,我们就是来写写论文,搞搞学术,拿个学位,不会很融入了。”
时光淌过一个人,有些东西还是不变的。
“你觉得燕园给你打上了什么烙印吗?”我问她,心里不确定烙印会不会太沉重,已出校园的人有时会回避使用这样的词。
“太多了。”她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我是被燕园塑造起来的。我这个人是好是坏,是融得进还是融不进,是理想主义还是脚踏实地,都是北大塑造的结果。我读书早,在16岁那年进北大,20岁那年毕业,这四年对于人生价值的形成太关键了。因为人在16岁之前很难谈得上什么价值观,而20岁之后三观又开始固化,在中间这个阶段去到一个气场强大、价值输出功率非常大的地方生活了四年,便很难再改变。”
她说这种影响有好有不好,好的地方是让你有一点情怀,有一点珍贵的理想主义;不好的地方,是同样有一点清高,有一点不融入,轻易看不惯很多东西。
“在这些好与不好里,你觉得最为珍贵的一点是什么?”
竹子回答得很快,一点犹豫也无。“我觉得燕园留给我最珍贵的东西是,她教会我做一个有责任的人。这种责任不是说对家人或者朋友的情谊,那是做人的基本原则了,这里说的是社会责任,就是人不应该只为自己而活。我们都活在现实里,开门七件事,很多时候公共责任会慢慢地在现实生活当中磨灭,逐渐地也就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还是觉得应该要坚持那一点责任。”
“那在你看来,现在自己在做什么事是与践行公共责任相关的?”
电话那头她想了想,“客观地说,我个人觉得公共责任是难以量化的。但我确实觉得现在我在做的这个研究是‘一个伟大的研究’”,她笑了笑自己的用词,随即又认真起来,“这个研究可能提出一些问题,解决一些问题。其实公共责任也没那么大,不往学术圈造假,不给论文注水,搞研究不是只为了拿了一个学位,保留一些天真的想法,这都是对责任的一种守护。”
竹子现在也常去港大的图书馆里坐着,落地窗透亮,很容易让人想起北方的那所园子。北大图书馆的五层,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老生物楼地学楼化学楼一色青灰的屋脊。现在的她身边仍然是落地窗,景色却大大不同。一栋一栋的高楼把窗景挤得满满的,透过缝隙远远望见的是维港的海面。
而今天回首望去,距离《此间》的拍摄,也已经又一个三年了。熟悉的园子已经被大刀阔斧地赋予了新的面貌,正如生活赋予我们的一样。
彼时感慨“经不住的此间少年,逃不出的似水流年”的穆念慈已经结婚,爱人是《此间》中梁发的饰演者,两人在园子里被称作“小西天”的地方偶然认识,相互陪伴至今。那个我们祝福过无数次的穆念慈,她读着博士,在祖国的南边,也开始新建自己的家庭。
我差点想说,我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但其实这只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
穆念慈和康敏们走出校园,逐渐也将为人妻为人母;毛糙糙的少年令狐冲、杨康们也裤衩换了西装,各自去开辟新的战场。但有一点相同,他们都会或多或少记得燕园留给他们的那些东西。在不用加班的周末打开的日记本里,在写给故友的歪歪扭扭的贺卡里,在边紧着领带边给楼下卖早点大娘送去的笑容里,在招股书后头露出的史论一角里,在跟客户的会议上多问的那几个“为什么”里,还有一些星辰大海。
竹子那篇《经不住似水流年,逃不出此间少年》,记录了无数剧组欢笑、波折、琐碎和吵闹。但无论是何种基调的描述,读它的人都能感受到珍重的心情。在看那篇文章时,我还尚未离开校园,却几乎被牵引到了很远的地方,开始体会到遥远而不陌生的想念。
她是这样写的:
“我想我是幸运的,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年华里,把自己永远融入在我亲爱的园子里。透过身边的落地窗,可以远远眺望到维多利亚港。再远就只是一色的青山了。可是我知道,青山往北再往北,在那个园子里,一幕幕故事仍然在上演。”
注:濮方竹(文中提到的“竹子”),2006-2010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香港大学当代文学方向博士。曾出演改编自江南同名小说的校园电影《此间的少年》中穆念慈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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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念慈手记》:http://www.douban.com/people/lanhui/notes#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