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了纪念英年早逝的北大校友、初中同窗黎健,北京大学1988级图书馆学情报学系校友宋谊撰文回忆他们在燕园的求学岁月,特刊全文,以飨读者。
据说基本不存在身高在165公分和170公分之间的男生,因为绝大多数身高落入这个区间的男生都会自动四舍五入号称自己一米七,特别是在女生面前。黎健就是那个当我夸他个子长高了,问他有一米七几的时候,老老实实地纠正说“我只有一米六八”的男孩子。我此后经常不自觉地用他做标杆来目测男生的身高。虽然从没核对过他真正的高度,但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的话,因为他一直给人可靠诚实的感觉。
1991年一月,大三上学期结束之前的一个晚上,黎健独自来我宿舍。我还没开口,他就细心地看出了我的惊讶,见我第一句话是:“我刚才去江峰宿舍,没找到他。”
数学系的黎健,无线电系的江峰和彼时图书馆学情报学系(现在的信息管理系)的我是同在北大88级的初中同班同学。他们俩几乎每次来找我都是结伴而行。我们每学期互相走动一两次,或跟来自我们同一个中学的高年级校友们聚在一起,大家聊聊各自的见闻和收获。黎健慢热,但热起来很能聊,总能把学习生活中的琐碎小事描述得生动有趣,经常逗得一屋子的同乡哈哈大笑。
这次来他却很正经地讲述他在刚刚结束的期末考试时腹痛晕倒,被同学们手忙脚乱地送到校医院的故事。他一如既往地讲得云淡风轻,偶尔还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咧嘴闪出白亮亮的牙和现出脸侧的单酒窝。他的脸在白衬衣的映衬下确实显得有些苍白。我听得惊心动魄,问他现在感觉如何。他说校医院的医生先诊断是急性肠炎,后来又当肾结石治,已经开了药在吃,痛感不再,准备回家过寒假,特地来话别。又聊了几句闲话他便起身告辞。我开门送客,像往常一样彼此客套地说句“再见”。
没想到这竟是我跟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一
黎健,江峰和我都来自重庆市永川中学。我们曾经同学三年,85级四班是个实验班,因使用当时中央教育研究所的实验教材而得名。在八十年代的小县城里,我们男女生之间平时很少交往。黎健是班上最矮的男生之一,坐第一排。我则属于班上的高个,长期坐在最后排。所以我跟他没多少接触。即便作为班长,我跟他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多数交谈只有代收班费时的两个字“交钱” 。他看上去是个安静的男孩,默默坐在前排不出头。但班上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跟他有关。
班上的男孩们相当淘气,时不常搞些动静出来,给老师们出难题。几乎每次黎健都参与其中。他们在背后或直呼老师名字,或给老师起绰号,或绘声绘色地模仿老师的动作搞笑,都被老师抓住过。有的男生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有的找歪理辩驳,黎健却总是那个低头不吭声看上去老实巴交被冤枉的人。
初三时全班包车去重庆春游,结果车还未出城,就在一个叫“美人店”的地方抛锚,大家只好步行回家,春游告吹。当时黎健,江峰和班上另外两个男生因为入选了市里的数学竞赛,被留校准备竞赛,没跟我们同行。他们正在教室里发泄没能去春游的不满,被突然回校的老师撞见,发现黑板上赫然写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据说他们背地里还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言语。联想到春游的不顺,老师的愤怒可想而知。
还有一阵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上晚自习,有一次因为全班搞了劳动,班主任推迟了第二天上晚自习的时间,但她第二天又突然要求按原来的时间记迟到。当时班上绝大部分男生在坡顶操场或踢球或看球并不知情,所以集体迟到。老师大发雷霆,惩罚黎健、江峰他们几个领头的再也不许来上晚自习。他们不敢告诉家长,于是每天晚上仍然背着书包假装在学校上自习,实际跑到临时休息室里去玩闹。
虽然我们是实验班,但因为听说班主任白老师教学有方,很多家长都想方设法把孩子转班调过来。所以班上集中了很多聪明孩子,男生们尤其突出,黎健和江峰等几个男生更是天赋异禀。听说班上有个女生对黎健的聪明才智极为佩服,从初一起就一直暗恋他。
班上大多数男生的成绩平时上上下下,考试的时候靠爆发力超常发挥。黎健是少数几个任何时候都发挥正常的男生。他各科成绩一直都不错,数学尤其好,还在初三时拿过重庆市初中数学竞赛的第二名。后来升本校(省重点中学)高中部时,初中部每个班有两个保送名额。黎健得到了额外保送指标,是班上唯一被保送的男生。
二
高一时我还跟黎健同班。永中高中部不像初中时只收县城里的孩子,而是汇集了我们县城和所有周围区乡的佼佼者。同学们都目标高考,埋头学习。我们初中班虽然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进了高中部,但分散在各班,再没翻出什么浪花。黎健似乎显得更安静了。他在班上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依然好。印象中他是数学课代表。数学老师课堂提问时如果大家都没答对,一般都会抽他压轴。
我们初中同班同学们曾到郊区的山野间聚会过一次,黎健也有参加,跟男同学们一起表演过小节目。他一反平时老实文静的常态,像初中时一样,跟男生们混在一起嬉戏玩闹。
高二文理分班后我跟他唯一的交集是:同他和其他十几个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一起坐火车去重庆参加数学竞赛。比赛回来的火车上大家分头打牌消磨时间,他好像也在某组打牌的同学中。
高考他虽然不是我校理科总分第一,但仍被北大录取。我听说后并不意外,因为他的成绩在高中一直很稳,在高中数学竞赛中也表现出色。
进入北大后的大一开学,黎健和江峰一同来找我,开始了我们之间每学期的互访。认识他们这么多年,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像熟人一样谈天说地。这一次的谈话比我们在中学同学几年说过的话都多。他们俩初中都比我矮,现在都长成了让我惊讶的高个小伙。就是这次黎健纠正了我对他身高的估计。
每次见面聊天,黎健先是安静腼腆的样子,不喜欢主动发言。但一聊起来,他的发言总是条理清晰,逻辑顺畅,开玩笑适度妥帖。他明明是个智商情商都在线的学霸,给人的感觉却是邻家纯真朴实的小弟弟。他经常面带微笑,偶尔大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总是开心地咧着嘴,露出一排白白的牙,右边嘴角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大酒窝。他可以轻描淡写说大事,也能绘声绘色讲小事,幽默风趣,常常把一屋子聚会的老乡逗得前仰后合,是个开心果一般的存在。
当时我们中学89级获得国际数学奥赛金牌的男生进了北大数学系,黎健带着他到北京各高校拜访高中校友,还把这些高年级校友们邀约到北大一起陪着这位小师弟逛北大校园并聚餐。没想到黎健这个平日大家眼中的小弟弟,当起师哥来像模像样。
大二暑假我们初85级四班的同学回永中搞了一次聚会。班里一多半同学都来了,大家熬夜玩了个通宵,聊天打牌搓麻将。第二天一早,班主任白老师也加入进来,大家一起逛校园照相。全班合影,男生合影,女生合影。有同学提议我们北大的三个跟白老师一起合张影。我们仨都没吭声。当时我想的是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这样做未免太招摇,让其他同学感觉不好。我们可以事后专门找白老师补照。反正来日方长,将来有的是机会。可惜机已失不再来,空余遗憾。
三
九三年春节前,黎健独自来见我,临走前,我随口让他记得跟我通报一下病情后续。开学后黎健果然给我寄来一封信,平静地说他那学期会留在重庆休学养病,一如节前他来告别时的语气。信封中还有一张他春节去成都看灯会的照片,稍瘦但精神。我虽感意外,但并不担心。刚满二十岁的他看上去一直是个不胖不瘦很健康的男孩。我回信安慰他好好休养,语气一如回复跟我通信交流的其他中学同学。
心无波澜地继续我的大学生活直到学期快结束前的一天在北大校园碰到江峰。他暑假有事留校,问我回家时可否把黎健的吉他带回重庆家里。
我诧异:他想下学期返校再自己背回来吗?
江峰说:黎健去世了。
原来黎健寒假结束准备返校时,他父母就近带他去医院做了B超,竟发现他已处于肝癌晚期,时日无多。短短两三个月,他就撒手人寰。
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意外,我表面平静接受,内心却翻江倒海。回到宿舍,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跟黎健见面的每个瞬间频频闪回。那么诚实聪慧前途无量,似乎昨天还坐在我对面谈笑风生的同学在20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居然就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不见,无处可寻。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寒假前他来告别的见面,是我跟他唯一也是最后的独聊;回复他的来信也是唯一和最后跟他的通信。
暑假路过重庆,我背着吉他照着江峰给的地址去黎健家。这是第一次去他家,也是第一次见他父母。他父母平易但满脸肃穆,聊着聊着大家都忍不住落泪。他父母都很高大,弟弟也高,黎健一米六八的身高在他家算矮个。他当初平淡说出自己的身高也许还夹杂着别的情绪。可惜他在世时,想着来日方长,大家见面都嘻嘻哈哈,谁也没去探究他内心真正的喜怒哀乐。
结语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连黎健同学当年住的楼号都记得有些模糊。去年在西雅图北美同学毕业三十年大聚会上,偶遇两三个88级数学系同学,有的全然不记得黎健曾经的存在。只有记忆力超群的李胜同学对当年的事还能如数家珍。不免一同唏嘘惋惜。
黎健同学如果活到今日,也许会像大多数88级北大同学们一样,已然成为某行业的翘楚。私底下也会是个花白着头发,额头顶着几条明显皱纹,操心着孩子前途的典型中年男吧。
可是每当想起他,脑中闪现的永远是那个穿着白衬衣,文静腼腆,一笑便露出大白牙和单酒窝的大男孩,与燕园的湖光塔影和我的青春记忆封存在一起,愈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