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外国语学院2014级本科生 王世蓉
外国语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 满 园
2016年,是阿语专业在北大落地生根七十年的大庆之年,也是张甲民、景云英两位老师和阿拉伯语结缘一个甲子的年份。好事连连,佳景常现,在夫妻二人相依相随携手走过半个世纪的学术生涯后,二人教学的共同成果之一——《阿拉伯语基础教程》也被评为北京大学优秀教材。
求学深造在燕园,传道授业数十载。张、景二人与大江南北的同仁一起接过前辈衣钵,倾力续写阿拉伯语在中国的时代新篇,堪为新一代阿语学子的人生楷模。若没有这样一代代师辈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很难想象在当下中、阿民族密切交往进程的背后,会有如此广阔的外语人才宝库的支撑。
青年:探索者——家国情怀,勇于担当
北大阿拉伯语专业的学生,有两部书必须读好:一部是有字之书——阿语教材;一部是无字之书——教书育人的师者。打开师者这本书,张甲民和景云英两位教授一章,便是记述他们当年如何选定专业并因此结缘的。
遥想当年,国家民族积贫积弱,百年屈辱。两位老师,一个原本想当军工专家,一个原本想当农园艺师,却因北京大学的一次遴选而走入东方语言学系。北大东语系有十余个语种,“300年的阿拉伯语”的难度众人皆知。那么,他们二人当年何故倾向于阿拉伯语呢?
面对学子的躬身叩问,他们沉吟许久。一切从头讲起时间难以保证,大概是为驱散一时沉闷的空气吧,张老师不无调侃地说:“跟你们也差不多嘛,不过是为着一片广阔前景和一份专业技能罢了!”话语简单平常,可内涵之于我们,足当一部人生参考。由此,两代人之间开始了持续将近3个小时的一场交流。
1955、1956年,张、景二人先后进入北大学习阿语。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中国人对阿拉伯这一方世界强烈的好奇心似乎与生俱来,大概是想去那里看看”,张老师如是说。“阿拉伯这一方世界”,具象不是问题,可从两位老师对阿语倾力为之的形象考虑,“这一方世界”在他们心中必有其特殊位置。数十年来,他们眼、耳、口、手、心,主要精力几乎全都投到阿拉伯语当中,这正是一个学者不可或缺的开拓精神。
阿拉伯语28个字母全都是辅音;词的分割只有名词、动词、虚词三大类;词语组合和选词构句,每一步都和“性”(阴、阳,乃至中性)、“数”(包括单、双、复的差异)、“格”(包括主、宾、属的区分)、“式”(只确指、重提)等四大元素分秒不离。
发音,如果可用时间来加以解决的话,那么庞杂的结构体系就绝不是死打硬拼可以解决的。因此,张、景他们一开始就紧跟老师脚步,不仅要将理论细节弄个一清二楚,而且要反复练习,使之化作脱口而出的语言技能。没有这个起步点,别说遣词构句,就是读准一个单词都不容易。为打好学习基础,他们废寝忘食,反复训练,别的专业为他们叫苦,可他们却决无悔意。那火红的年代里的一些事,现在有的人也许不甚理解,但张老师一句慨叹足以解疑释惑。他讲:“一踏入北大校门,你就不能不感到此刻的你已不再是平常的你;此刻,你和你的国家、你的民族已紧紧地扣到一起。”一个积贫积弱、承受百年之痛的民族,待到再度崛起时,能没有这样一种昂扬的家国热忱和强大的爆发力吗?!
两位老师还告诉我们,他们进入北大不长时间,周恩来总理就曾两度来北大演讲,语重心长敦促大家要抓好基础学科,教学和研究两头都要抓好。张、景这一代人的阿语功底,正是在这个时代的大背景下奠定的。
中年:领路者——战斗精神,开创新篇
未名湖畔风光旖旎,底格里斯河湾美景也十分怡人。1959年,本科尚未结业的张、景等三人怀着对专业创始人马坚、刘麟瑞等老前辈和各位恩师的深切感念,受命到巴格达大学文学院进修,为回校执教做准备。
走出国门初见阿拉伯人,他们心中也是忐忑万分。意想不到的是,头一次走进大课堂,阿拉伯老师就把他们叫起诵读千言诗。老师很友善,但心里那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情景,让他们至今记忆犹新。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老师每次的课堂点评,都少不了一番对中国学子的赞赏和激励。待到局促不安褪去,张、景二人不能不想到,正是因为在北大学习时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他们后来的语言之路才走得相对顺畅。这段时间,二人之间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得以萌发。
由于扎实的基本功,他们的语言能力与国内学习时比很快就有了明显长进。一次,因中国农业展览的举办,中方举行了一场震撼巴格达城的专场演出。演出中语言和文字的翻译由他们二人合作完成,张甲民在后台默默做着文字准备,景云英作为节目的阿语主持,盛装出台、光彩照人地亮相在巴格达民众面前。那次活动虽是二人出于偶然契机而参与,但却成为了他们生死相依、同心合作、终生携手的始点。
1961年夏,留伊学生归国休假,组织决定他二人返校任教, 半个世纪阿拉伯语教学与研究的烂漫生涯从此开始。“来日方长”一语,是两个人在巴格达大学文学院的约定。人生在世总要有所作为,家国情怀决定了他们最基本的人生追求。返回母校两人再度约定“终身大事暂且不谈,等工作打个基础再加考虑”,他们也以实际行动信守了这一承诺。
张、景教学起步便是一个人带一个班,从课前讲义的选材到蜡纸校对、从讲授的教案设计到具体实施、从课后工作的个别辅导到作业批改,都事无巨细,兢兢业业。与此同时,他们还要跟随听讲马坚先生的课,并完成相关课后辅导和作业批改的工作。这样的重担他们扛得起,是因为国内、国外老师们的辛勤教导,更因为他们自始至终保持的旺盛工作热情。那时未名湖畔两座宿舍楼,深夜里灯光长明、久久不熄的房间,多半便是他们的。
1961年前后,国际中苏关系恶化,国内三年灾害深重。回国时张老师体重126斤,一年后直降至90余斤,连校友在他肩头一个亲切的拍击都承受不了,这一点景老师至今难忘。两位老师想不起那时曾有什么个人要求,唯一的希望是能给年轻教师安排一些时间进修。对此,时任系主任的季羡林先生说出了一句名言——“在战斗中成长!”专业是一本书,老师更是一本书。不管大语境怎样变化,北大阿语教学都能稳步行进,保持健康发展的步调,实在是因为他们有一支内心强大的师资队伍。
在岁月的磨练中,张、景越来越懂得内心的成长和事业的发展,是个一点一滴积累成型的过程。他们集先辈教学积累和个人内外学习的经验,外加日复一日的艰辛付出,经几年教学实践,终于在语言教学的讲台上站稳了脚跟。
十年风波过后提出拨乱反正时,他们已进入不惑之年。眼看动乱之后各项事业百废待兴和人才缺口的矛盾,作为教师他们不能不感到提高工作效率和改善教学质量的巨大责任和紧迫感。
为解决语音教学难的问题,景云英首次就阿语语音的定位问题提出精准实用的明确见解,直到如今都是阿语教学的重要依据。
为解决阿语无处不在的形态阻隔,经多年实践、多方考察和反复思考,二人提出要对阿拉伯语的高门槛实施分割、解构和重新组合的大胆设想。为降低学生阿语学习门槛,以提高学习的积极性,二人决心把教学整体拉成一个大斜坡,使学生从此能比较轻松地入门。为此,他们严格遵守教学由浅入深的基本要求,坚持从阿拉伯语形态结构复杂的特点出发,经数年努力先后提炼出一整套句型框架,成功实现了课文和语法教学同步运行和练习与作业步步紧随,以至听、说、读、写、译全面发展的大格局,终而形成阿语教学一个不同以往的新体制和新机制。
时代给人机遇,通过时世历练,人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晰,在众多同业的支持下,他们更是突破先前语言内涵偏重政治的倾向,大力贯彻课本正文要以原文为主,内涵要多有文化特色,题材与体裁要注意多样性和趣味性等基本原则。为此提出的许多创见和实施办法,都在他们1993年出版的《阿拉伯语基础教程》一书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保证了教材的稳定性和生命力。这部达百万字的教材,从规划到编写到试用再到出版使用至今,历时不下30年,为校内外多代阿语学子奠定了坚实的学业基础,因此曾得到教委外语类优秀教材奖和北大优秀教材奖,最后又被列为规划教材,作了再行出版的安排。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二人呕心沥血,一起教学、一起进行基础教材编写、一起参与或主持词典的编撰或修改。风雨路遥共恩爱,涓涓岁月酿真情。工作中,二人各展其能、平分秋色;生活中,景云英是这个家庭的中坚力量。40年在职生涯,张甲民二度留学和出国任教,在异域他乡的时光长达五年;特别是在喀土穆大学进修的3年中,也未得一点时间回家一次,家中大事、小事景云英唯有勉力支撑。领导、同事热情关注、多有支援,同时也曾设想让张甲民能提前回校,但她答复:“还是我来成全他吧!”不错,她成全了她的张老师,更成全了《阿拉伯语基础教程》的问世。那三年张甲民所得的语言资料对他们编著的成功起了不小的作用。传道授业、释疑解惑,情感在岁月的沉淀中终成佳酿,二老都是阿语学子的引路人。
晚年:守望者——宝刀不老,夕阳正红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2000年,年过花甲的张、景二人同时退居二线,然而他们耕耘不止,仍在续写着他们与阿拉伯语的不解之缘。
此后,张甲民先后在阿拉伯信息中心专事汉阿翻译的工作,接着又到川外等高校任教;2011年由他完成的叶朗、朱良志两位教授《中国文化读本》一书的阿译本由外研社出版,2015年由他完成的郭应德《中国阿拉伯关系史》的中、阿双语版由北大出版社出版。谈及个人业绩,他笑称“这是再从北大毕业走向社会的开始”。
景云英校、内外工作屡次获奖,所得奖项包括优秀教学奖、北京市优秀教师称号,以及“最受欢迎的教师”等荣誉。岁月荏苒,青丝已成白雪,景老师仍耕耘不辍,先后承担教学的单位包括北大、北语、川外等多所大学。在基础教学的许多细节中,她常言简意赅、见解独到,三言两语便点中要害,让学生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她为人心路坦诚,学生对她谆谆教导给予的回应是他们那不乏娇憨的美称——“景奶奶!”“景奶奶”真情难掩,她说:“60年,我和学生结下不解之缘,即便是退休也绝不想马虎从事。因为孩子交给自己,做老师的就得负责到底”!
现任北大外国语学院副院长付志明教授说:“景老师是我阿拉伯语的启蒙老师,张老师是我的博士导师。在30多年阿拉伯语学习和研究的过程中,二位老师不仅给了我宝贵的阿语知识,更让我明白了为师的道理。从他们身上我理解了作为教师的责任就是充分考虑学生的利益,从他们的不辍耕耘中我理解了教育的大义就是以学生为本。看到学生对二位老师又敬又爱的称呼,从老师到爷爷、从老师到奶奶,让我们感到作为教师的自豪,更激发着我们对学生的钟爱和对教学的认真。二位老师退休后,对学生继续关注和亲手栽培的同时,还做着大量的工作,包括文字翻译、字典编修、教材出版,凡事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确实是我们后辈的典范。”付老师一席话字字真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二老面露祥和,一生守望在季节的轮回里,以挺拔的身姿站成一道不朽风景,将语言的芬芳传遍大江南北,更将彼此的眷恋刻心底。一生一世一双人,淡然执手度清平;风雨路遥同珍重,不负阿语不负卿。
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北大外语学科的发展史中,像张、景这样做出巨大付出的前辈人师比比皆是。他们个个是才高八斗、学贯中外、恪尽职守、桃李满天下。他们用毕生心血耕耘着语言文学的广阔天地,痴心守望着文明的桥梁与学科的血脉,将学识哲理授予莘莘学子。
此次访谈内容充实,尽管获益良多,但我们还是不够满足,于是又提出一个问题:抚今忆昔,在老师们看来人生最重要的一条是什么?老师们再度沉吟:“永不放弃!”是啊,人生之路并不总是铺满鲜花,有时也会遇有荆棘。客观不起决定作用,关键在于自己是否坚忍不拔——国人永不淡忘的民族精神!
图片来源:程智超
编辑:疏沛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