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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里的“一土一洋”

2015-05-11

民国时期的《沙漠画报》曾刊载过四篇《燕园文苑传》,分写卫尔巽、袁问朴、洪业、邓之诚四人。作者署名“未名”,声称模仿《汉书》体例,行文庄谐并出,意趣横生。美国人、化学家卫尔巽,不管朝暮晨昏,见了人总是招呼“早安”,偶尔意识到时辰不对,要改午安、晚安的时候,大家反而感觉意外。据说此公与美国总统威尔逊是本家,最是严苛不苟,喜对学生作狮吼状;不过如果这个学生的成绩优良,他谈话的声音就会变得轻声细语,“如蚊叫,亦如小儿女娇啼,悦耳异常”。还有教经济学而自己却不会还价的袁问朴,一年到头只穿一件蓝布衫,走路其慢无比,一点也不“经济”;每次逛市场的时候,买东西永远只还一毛钱的价,而且一般不让小贩找零,太太怕他上当,总是跟在后面代还价,并要回该找的钱。至于洪业和邓之诚,可以说是燕园最洋气和最老土的两个人。

未名《燕园文苑传》说,洪业白发红脸,蓝布大褂,气宇轩昂,带旧皮包及黑手杖,具有十足的西洋风度。讲书的时候声若洪钟,面部的表情极为丰富,口讲指画,手舞足蹈,喜怒哀乐尽情显露。上洪先生的班,比听相声还过瘾,甚至赛过看电影,连当时的歌王刘宝全也难望其项背。洪业与基督教有很深的关系,在美国所受的八年教育也由教会人士资助完成,所学专业为西洋史和神学。洪业的英语好,后来用英语写了《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是此类英文著作的翘楚;而且非常善于演讲,为了给燕京大学建校筹款,洪先生凭他的一张利口在美巡回演讲。当然洪业的洋气,不仅体现在他的风度与教学上,也体现在他为中国史学的现代转型所作出的努力,所编一系列“引得”实开一时风气。

燕园里最老土的人是谁呢?非张尔田和邓之诚这一对好友莫属。张尔田是民国初年“孔教会”的干将之一,要比邓氏大上十来岁,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以后就不太公开露面,所以我们这里只来说说邓之诚。如果你在校园里看到一个老头,戴着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脚踏大棉鞋,还佩一副古式眼镜,那一定是邓老先生。他生平尊崇文言,最恨白话文,看不起桐城派和唐宋八大家,每逢上课都要将胡适骂上一通,附带捎上胡服、胡食、胡语。有一回上课点名,他忘了带笔,跟同学借了一支自来水笔,却不知如何使用,拿在空中左右比划,口中啧啧有声,念念有词:“我是中国人,这是外国笔,我不会用。”邓老先生也反对男女社交,常在课上加以指斥,因此惹得西装革履的男学生不舒服,较为新潮的女同学也往往很窘。还有就是他很看重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喜欢摆谱,每次上课、出门都要坐黄包车,从邓家到洪业家,仅一箭之地,也要乘黄包车去。在洪家小孩子的眼里,邓氏是个大烟鬼,整天抽烟、咳嗽,走后留下一大盘臭烟粪。

邓之诚认为留学生没有中国人的灵魂,所以很少跟那些洋博士往来,惟独对洪业青眼有加。两人之间交往的深入,或许是因为著名的“燕大教授案”。“珍珠港事件”爆发后,邓氏、洪业等十余位教授被逮入狱,在狱中度过了一百四十一天方得释。忧愁无奈中,邓之诚每天在那里作诗,没有纸就记在脑子里,出狱后三天,邓氏将狱中默诵的一百多首诗写出,命名为《闭关吟》,“秘之箧中,不以示人”,五年后方以巾箱本排印。这本小书仅印230册,现已十分稀见,寒斋有幸购得一本。该书卷首有洪业的集杜题词:“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恶风白浪何嗟及,拟绝天骄拔汉旌。”后有小注:“文如先生与业以同日为日军所执,同日得释。难中知其有诗百余首,后写作一卷相示,且命作序。业不知诗,不能文,然又不能方命,遂乞醯于少陵,得四句,姑作题辞可耳。”这部诗集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记录了一些狱中生活的细节,重在纪事,具有以诗存史的性质。《谐吟》之十二云:“颠连扶困痛相关,十一人同室一间。蓦地分开人一室,偶闻謦欬也心安。”首句注云:“余病甚,时洪煨莲为予祈祷,陆志韦为折叠纸痰盂,志韦及张东荪各假予毛袜。”这真可以说以诗纪事,符合邓之诚一贯的诗学观。

陈毓贤的《洪业传》(商务印书馆,2013),本名《季世儒者》,对洪业的思想底色把握得很准。其实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邓之诚就曾写过一篇《送洪煨莲赴美讲学序》,揭橥此一看法。他认为洪业的史学,“有西人之密,兼乾嘉诸儒之矜慎,实事求是,取材博,断案谨,无穿凿附会之弊、扬己抑人之习”,但他更看重的是洪业持躬之严、取予不苟、笃实践履、忠诚孝悌的儒者品格。终其一生,洪业宽容博通,把旧道德与新知识融合得很好,始终恪守“三有”、“三不”的人生原则。所谓“三不”,即对造福人民、造益国家感兴趣,却决心不做官;对宗教有兴趣,却不作牧师;对教育有兴趣,却不做校长。所谓“三有”,即不愿为了急功近利而牺牲原则,是为“有守”;有守的人常枯燥无味,故而要懂得人生自然的乐趣,是为“有趣”;有趣的同时,还要有担当,不能罔视社会福利,所以又要“有为”。他一生中的多次选择,都践行了这些原则,显示了坚实的道德操守。我想,这才是邓、洪“一土一洋”交往笃厚的深层原因。而当时的燕京大学之所以能聚集这么一帮各具特色的奇人、能人,自然与它“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的校训、兼容并蓄的风气分不开,而不是像现在的大学越来越官僚化。

当年洪业家的院子里栽了两棵紫藤,每到五月花开,便与二三友好举办藤花会,饮酒赋诗,持续了好多年。洪业到哈佛任教后,邓之诚曾以诗代柬提到重开藤花会的事,但时局动荡,海天相隔,那藤花会终于没有重开。邓死后,洪业有诗哭之,有这样几句:“昔贤未轻许,时流更自憎。素厌留学生,顾我为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