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大会》之后,关于李雪琴的报道很多。她的天赋,她的性格,她的成长经历——26岁的人生被翻来覆去地剖析、解读、定义,甚至误读。
关于李雪琴的故事,是否还有其他的讲述方式?
这一次,《人物》决定做一个尝试,不再聚焦于对李雪琴本人的解读,而去书写那些对她很重要的人,因为,他们构成了“李雪琴的宇宙”——关于如何了解一个人,这是一个很必要的方式,她的家人是谁、朋友是谁、最信任的人是谁……某种程度上,这也决定了她是谁。
贾女士
贾女士是李雪琴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的妈妈。
小姑娘——李雪琴常常这样形容贾女士,“我妈妈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姑娘。”她跟所有人都这么说。
贾女士的确很像一个小姑娘。她有一张小圆脸,爱笑,爱戴五颜六色的发箍,她曾经发过一条短视频介绍自己,那是铁岭冬天的晚上,她穿着豹纹松糕鞋,双手环抱在胸前,脸蛋红扑扑的,有些害羞,一边说话身子一边往前倾,一颠一颠的。她说,“大家好,我是李雪琴妈妈,我喝……多啦。”
作为妈妈,贾女士挺酷的,几乎从不约束李雪琴。很多人都曾问过李雪琴,你考上北大了,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说出来大家都不相信,贾女士的教育就是“你随便玩”,上网,随便,出去玩,随便,想干啥干啥,从来不说你。据李雪琴的发小说,整个院儿里就属李雪琴家管得最松,大伙儿都争抢着上她家玩电脑,给电脑里全下满游戏也不删,整的李雪琴爸爸回家后直纳闷,“这电脑怎么这么卡呢?”
《人物》见到李雪琴时,发现她脚踝处有一个文身,一个大大的加粗的“freedom”,这也是贾女士撺掇李雪琴去文的。刚上大一那年,李雪琴放假回家,说起有个朋友文身了,还挺好看,贾女士就鼓动她,你去,你也去,她就在铁岭文了这个“freedom”,斥资100块。
李雪琴说,正是这种放养反而让天生敏感的她生出了一种自主学习的劲头,“都不好意思不学习,感觉不考第一都对不起他们对我的纵容。”
但贾女士对这件事的理解不是这样的。有时逢年过节,大家族的人聚在一起,总有长辈会对李雪琴提出一些期许,这时,贾女士多半会说,我姑娘现在这样挺好的,不用非得变成那样。
高考那年,李雪琴压力很大,贾女士去了学校,晚自习别上了,拽着李雪琴就去了烧烤店,点一桌子串儿,开了好几瓶啤酒,具体是4瓶还是6瓶,李雪琴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喝了一瓶不到,剩下的全被贾女士喝光了。
李雪琴的很多好朋友都见过贾女士,他们都很喜欢她,形容她“像个少女”——几乎每个人都对《人物》说了这句话。年轻人们和贾女士坐在一起,完全不用拘束,也没有什么代沟,敞开喝,贾女士能把他们所有人都喝趴下,敞开聊,聊什么话题都可以,包括性。
贾女士(图源:李雪琴微博)
但在很多从未接触过贾女士的人的印象中,贾女士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两年前,在接受《GQ》采访时,李雪琴谈到自己14岁那年,家里出了变故,贾女士一夜之间成为了独抚母亲。从那时起,像个小姑娘一样的贾女士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崩溃。
那阵子家里就母女两个人,贾女士情绪不好时,李雪琴就成了妈妈唯一的情绪出口。有时候她写完作业在家看电视,贾女士会冲她发一通火,李雪琴特别懂事,她会忍着,并且把贾女士哄好。李雪琴所有的青春期、叛逆期,在14岁那年都结束了,她需要一直考第一名,因为不能让别人觉得家里出事后,贾女士“把孩子耽误了”。
“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哭过,我每天上学,在外边哭,难过了哭完再回家,然后把我妈安抚好。”李雪琴说,14岁之后,自己再也不浪漫了。
那几乎是她第一次公开谈论那个时期的贾女士。报道发出后,李雪琴在转发时屏蔽了贾女士,她怕贾女士看到一些片段会不开心,她的转发语是,“我希望我妈永远都不会看到这篇文章”。
去年,李雪琴因为《脱口秀大会》火了,这篇报道也被翻出来四处引用。很多自媒体都以此为依据来讲述李雪琴“悲惨的成长经历”——李雪琴为什么不快乐?因为原生家庭不幸福,妈妈太压抑。对于那个小片段引发的曲解和误读,李雪琴很无奈,甚至有点生气,“我极其不希望有人这样写我妈,用最俗套的那种思路去揣测我和我妈的关系。”
再度回顾那段日子,李雪琴说,“我当时从不回家哭,并不是因为我在家哭我妈会怎么样,而是因为,那时,我是我妈唯一的精神支撑。”
事实上,在那篇报道发出后不久,李雪琴就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过一篇文章解释,她为那篇文章取名《其实我也没那么惨啦》,她说,“我妈是个很爱我很爱我的小姑娘,她相信并支持我所做的一切决定,是世界上最希望我幸福快乐的人。”
小时候的李雪琴(图源:李雪琴微博)
面对《人物》,李雪琴也谈到了贾女士的成长。她说,最崩溃的那段日子过去后,她发现,贾女士“一下子顶天立地了起来”,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非常勇敢的小姑娘。她依旧很天真,别人吹的牛,她基本都信,但又可以用那种“迎来送往的江湖气”担起家里几乎所有的事。
因为路痴,贾女士不爱出门,仅有的几次出远门多半都是因为李雪琴。高中时,李雪琴从开原去本溪读书,贾女士会背着特别重的行李,一个人挤绿皮火车去看她,冬天的东北总是下着大雪,贾女士没有座位,就铺上报纸,睡在别人车座底下。
贾女士第一次来北京,也是送李雪琴上大学。母女俩坐绿皮火车哐啷一宿,快到北京的时候,贾女士站在车窗户前往外看,李雪琴至今记得妈妈那个眼神,“当时我真的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虔诚。”
尽管那段变故让母女俩都受了一些伤,但李雪琴说,贾女士至今仍是自己最重要的安全感的基石。贾女士给她的,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她非常的尊重我,非常的爱我,非常的相信我。所以我才会这么懂事。”
北大毕业后,她去纽约留学,过得很不开心,跟贾女士说,“妈,我不行了,我觉得我扛不住了,我想休学。”贾女士什么都没有多问,直接就同意了,“可以,那你就回来。”
去年,李雪琴在脱口秀大会拿了第五名,有些亲戚朋友听到名次会觉得很遗憾,“哎呀,怎么才拿第五?”李雪琴的一位朋友说,听到这话,贾女士还是会和过去一样,说,干吗非要拿第一,拿第五已经很好了。
李雪琴的一位好友是同志,他并不介意对任何人坦白自己的性向,唯独除了家人,因为知道爸爸妈妈肯定接受不了。但在聊到贾女士时,他特意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妈妈是李雪琴妈妈那个样子,我会愿意跟家里人出柜。”
编剧史航曾专门发过一条微博表示对贾女士的喜爱,在史航的认知里,大部分母女关系都充满控制与反控制,而李雪琴和贾女士不是这样,这让他很高兴,“一旦看到别人的母女关系有这种明朗的、通透的、坦然的,甚至happy的,我就特别高兴,就如释重负。”
去年,更多的人通过李雪琴的脱口秀里认识了贾女士——贾女士花光了李雪琴姥姥的钱,贾女士再婚了,贾女士说宇宙的尽头是铁岭。贾女士火了,成了脱口秀段子里的名人。
可现实生活中的贾女士没什么变化。开原很小,北京的追光灯照不到这里,她还是医院那个小职员。不爱抛头露面,几乎从不接受采访,照旧过着自己的生活,保持着稳定的酒量,“起码能喝8瓶啤酒。”
偶尔的,贾女士会在短视频平台上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天气好去摘野菜啦,在医院和同事们查房啦,吃杀猪菜啦。她的短视频账号关注了43个人,一多半都是卖衣服的,广州千千服饰,碧区香香女装百货,韩可可试衣(今日2点直播),木槿工厂店,比女儿李雪琴更早关注的是——瑶宝欧韩服饰。
关于如何做妈妈,贾女士不懂那些文绉绉的理论,她的想法很简单,用李雪琴的发小二哥的话来说,就是“闺女,你做啥妈都支持你,但是你有什么事你得跟妈唠唠,妈得听听,有事妈得替你出出招儿,她妈是这种”。
直到现在,贾女士从来都不问李雪琴挣多少钱,也不会每天都和女儿聊天,她们之间最常见的交流基本都是,“你在上海吗?上海疫情了” “沈阳疫情了,你在沈阳吗?”然后就是,“过年啥时候回来?”她们用一种很松弛的方式相处,有的聊就聊,没的聊就不聊,“如果哪天有一方非要聊天,多半都是让人欺负了。”
因为喊话吴亦凡刚火的那一阵儿,李雪琴和几个朋友录了一档和妈妈有关的节目,其他几个人的妈妈都来了,唯独贾女士没来,因为还有一些“自己的娱乐活动”——录节目在贾女士看来,或许和小学一年级时,老师让小朋友回家给家长洗脚一样,当时,对于老师的这个安排,贾女士的评价是:你们老师真是狗长犄角,净整那羊(洋)事儿。
但如果李雪琴真的遇到了一些难事儿,她一定会第一个想到贾女士,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我妈永远都会在的。”
——“她真好,我爱她。”李雪琴常常这么说。
李雪琴和贾女士合影(图源:微博)
二哥
二哥是李雪琴的发小,两人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据二哥描述,他们的友谊可以概括为,“我们那院儿俩男的,她一个女的,俺仨天天一块走,成天就搁一块混呗。”
二哥口中的俩男的,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比他们都大一些,被称为“大哥”。后来上学又认识了美哥——大哥、二哥、美哥,还有李雪琴,初中毕业之前,他们四个人几乎整天都“混”在一起。
二哥至今仍不太习惯称李雪琴为“李雪琴”,他更习惯的称呼还是“李雪阳”——那是李雪琴的本名,她是雪字辈,却在夏天出生,爷爷希望她是一个温暖的人,起名“雪阳”。至于“李雪琴”,是她为了拍小组作业起的艺名,来源于她的笔名“破琴”。
二哥说,他们之所以能混在一起,是因为“李雪阳这个人,啥都行,你怎么的都行,吃东西也是,吃啥也都行”。
他们在一起干过太多调皮捣蛋的事。
上学的时候,班上有个体格壮实脾气又好的大个子,二哥摔跤摔不过人家,就盯上了人家的自行车。大个子每天都骑自行车上下学,二哥就把人家的自行车藏起来,李雪琴也跟着一起藏。
小学五六年级,二哥就春心萌动了,整一辆自行车,天天蹬蹬蹬地去暗恋对象家门口瞅两眼,李雪琴就天天坐在车后座上,跟着二哥满开原跑。
最逗的是有一年教师节,李雪琴、二哥,还有美哥三个人坐一排,李雪琴买了一罐八宝粥,“咔”一下倒在美哥的桌布上,然后跟老师说,老师,那个美哥吐了。美哥也不含糊,拿起勺就把八宝粥往嘴里擓,当时老师脸色都变了,吓蒙了,这时,李雪琴突然拿出大伙儿给老师买的花,祝老师教师节快乐。
那时,大伙儿天天嘻嘻哈哈,李雪琴一考试就考第一,到了初中,连老师都说,大哥二哥“就是俩顶级陪玩”,李雪琴考第一美滋滋回家了,他俩回家又得挨旋(东北话,挨揍)。
在二哥眼里,李雪琴就像他的亲妹妹,一个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大哥处对象了,他俩就一块看大哥处对象,跟着蹭饭。有一次二哥处个对象,对方说,你天天跟李雪琴扯啥呀,别跟她联系了。二哥不答应,“你说能不联系吗,对不?”
初中毕业了,李雪琴要去本溪念高中,那是辽宁省最好的高中之一,但二哥放心不下,非得跟着去一趟,其实二哥也不知道自己去本溪可以干什么,但他就觉得,我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我得跟着去瞅瞅,看看什么环境。
后来李雪琴去北京念大学了,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一回来,他们还是会混在一起。李雪琴说,自己每次回家最享受的事就是去二哥家,听二哥叭叭地讲故事。
二哥特别会讲故事,他曾在电话里给《人物》讲李雪琴被表白的故事,就是李雪琴自己在《脱口秀大会》里讲过的那一段,但二哥讲得比李雪琴本人的版本还要精彩——
先交代事件背景,“俺们那阵初二刚完事儿,马上初三又要重新分班了,俺那几个比较要好的,大伙吃点饭,初中那时候还是小孩,一人整两瓶啤酒,都喝得脸通红,站都站不住了,这会儿工夫正谈心呢,那左搂右挎的,唠得都热泪盈眶。”
接着主角登场,“这时候,那个姓徐的男的就来了。不知道搁哪整束花,也不知道搁哪打听出来我们搁这吃饭,就来了,来了就奔着李雪阳,扑通一下就单膝跪地了,还没跪稳,俩手都跪地上了。俺们都蒙了,说干啥呀,完了人跟李雪阳说,老喜欢你了。”
在叙述的过程中,二哥还特别注重细节,“李雪阳初中长得挺黑,完了脸一红,都发亮,那天喝点儿酒,脸整得老亮了,黑亮黑亮。她整得还挺稳重的,她说,那个,花我不能收啊,我回去寻思寻思吧。那小伙子也整得老立正了,冬天啊,穿棉袄,整个围脖,脑瓜打那个发胶,喷得头发可立了。完事儿那小伙就拎着花,垂头丧气地就走了。走了之后,我就问她,我说咋整啊,完了李雪阳说,不行啊,我不能跟他处啊,我怕给他耽误了啊。”
故事的结尾发生在二哥送李雪琴去本溪读书的火车上,“在那个车厢连接地儿,就大伙抽烟那个地方,那会儿工夫她性情上来了,小眼儿通红地说,我感觉可对不起他了。”
“哎,那小子喜欢她挺多年的。”
李雪琴说,她身上很多的性格特征,讲故事的方式,和二哥他们都是共通的,包括跟朋友相处的模式,也是从二哥他们身上一点点形成的。
大哥、二哥、美哥,上的都是专科。二哥去沈阳漂过一年,卖过车,干过电话销售,租住在楼道里没灯的小区,后来结婚了,回到开原,在加油站上班。大哥在铁岭热电做文员,被大伙调侃是“烧锅炉的”。美哥现在在日本,是几个人中被挤兑得最多的那个,因为“傻”。美哥“傻”到啥程度?一起长大的朋友换电话号码了,然后打给他骗他说自己是快递员,让他去开原植物园广场的某棵树下取快递,连骗他三天,他三天全去。
“他们可能学习都不算特别好,但他们的价值观很简单,就是做好人,讲义气。”李雪琴说,上初中她家出变故的时候,身上经常没钱,但就算她不带钱,每天上学也吃好喝好的,二哥他们哪怕自己不花钱,也会给她花。后来李雪琴有钱了,回到家,二哥他们还是不会让她花钱,“我小妹儿在外头老累了,回家了哪能让她花钱呢?”
二哥并不喜欢网络聊天,平时和李雪琴联系也不多,唯独有一段时间例外。那是李雪琴大学放假回来,情绪不对,吃饭的时候硬是让二哥问出来,“抑郁症了。”二哥不懂抑郁症,但那段时间,他总是组织大伙没事儿就给李雪琴去个电话,唠闲嗑儿,跟她说,实在没地儿去,回来上二哥家待会儿。
李雪琴每次回开原,也常常往二哥家一待,跟二嫂唠闲嗑,这人最近怎么了,那人怎么了,追着二嫂屁股后面一直问。等二哥下班了,他们会一起去吃烧烤。
李雪琴说,很多人到了大城市之后,都很想剥离掉自己来自小县城的那部分人生,让自己更好地融入新生活。但她很清楚,她不想这样。她很喜欢开原,这个县城很小,按二哥的说法,“打车随便跑不会超过六块钱”。在开原的生活也很简单,二哥每天早上七点左右起来,收拾收拾吃早饭上班,晚上五点多钟回家,吃完饭看看电视剧,十点多钟洗洗睡觉。但对于李雪琴来说,这里就像游戏里的新手村——当你迷路了,打不过boss了,可以存档回到新手村休息,泡泡泉水补充血量。
铁岭开原,是赵本山的家乡,也是李雪琴的家乡(图源:网络)
李雪琴带过很多大学同学回开原,他们都觉得,李雪琴在开原的朋友们太可爱了,一个个活得很真实,热气腾腾的。
大家在一起玩扑克牌也不赌钱,而是抽王八比大小,谁输了扇谁嘴巴子,刚开始不真扇,后来急眼了,几个人扇嘴巴子扇一宿,第二天每个人脸都是红的、肿的。二哥想换新手机了,就天天把手机给儿子玩,儿子不会玩就往地上摔,终于摔坏了——就这样,二哥也用上了新手机。
虽然很会讲故事,但有一些东西,二哥却从来不说。李雪琴在短视频平台上火了,他就下载一个APP。李雪琴和他撸串被人认出来了,有个女的说,“老妹,姐能搂你一下不?”李雪琴“咔”一下把棉袄脱了,“来,姐,随便搂。”二哥在一边看着,呵呵乐,他内心里可骄傲了,但从没和谁说过,“没有啥可跟人家唠的,也没有啥可显摆的。”
再后来,李雪琴越来越火,无缘无故找二哥吃饭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八百年不联系的人都冒出来了,希望通过二哥联络李雪琴,二哥全都拒绝了。很多人调侃二哥,李雪琴现在这么火,怎么你没借点光呢?二哥总说,“人自己现在这样挺不容易的,一天天都挺忙的,我跟这儿捣啥乱啊。”
二哥心里明白,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是最宝贵的。他结婚的时候,李雪琴正在纽约留学,非要回来,被他死活给拦住了,只让她帮忙写了结婚誓词。等到二哥的孩子出生,李雪琴当时根本没什么钱,攒了几个月的钱买了一辆几千块的婴儿车,这事儿让二哥心里不得劲了很久,“你都不知道,她一个小女孩搁外头挣钱不容易啊,对不?”
前不久,二哥和一位工作上有来往的大姐吃饭,大姐刷抖音刷到李雪琴,开始聊,李雪琴怎么怎么的,老火了,怎么怎么的,二哥觉得大姐人不错,就回了一句,“哦,李雪琴啊,跟我一个院儿的。”在说这句话之前,二哥还寻思了一番,想了想自己在跟这大姐接触的过程中有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别给我小妹儿抹黑”。
“一个院儿的。”二哥的话就停在了这里,“我都没跟她提是我小妹的事儿,我就说俺俩一个院,我认得。”
万旭
万旭是李雪琴的高中同学。他们能成为好朋友,用万旭的话说,是因为“在高中压抑的环境中,两个人都有一颗放荡不羁的心”。
他们所在的高中是本溪市高级中学(以下简称本溪高中),这所学校曾被称为“辽宁名片”,是东北的高中名校,经常能出高考状元。同时,该校治学严格,以苦学著称,曾喊出过“南学衡水,北学哈三中”这种口号。李雪琴和万旭都在文科尖子班,更是严上加严。
在本溪高中,所有东西都是整齐划一的,男生只能有一种发型,就是寸头,“而且这种寸头一定得是推子推出来的,用剪刀剪得稍微有层次感都不行”。近视的学生,只能戴最朴素的黑色方框眼镜,其他的都叫异形。学校对学生的管理精确到分钟,几点几分必须回到教室,几点几分必须站着大声朗读,所有东西都是整齐划一的,每到课间,班上都没什么人聊天,大部分同学还在学习。
万旭和李雪琴分别与《人物》分享过一个关于“笔”的细节。有一回,万旭玩自动笔,按了几下出了声,下午就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原因是有同学举报,说万旭按笔影响了自己学习。而李雪琴是因为笔掉了,弯腰捡笔,被在教室门口巡视的校长看见,也被批评了,打那以后,她每天都很担心东西掉地上,“如履薄冰的,那谁还不掉个笔呢?”
高中三年,他们也都受过一些伤害。
万旭的数学成绩不太好,他们班的数学老师直到高三走在路上遇到他,不但叫不出他的名字,甚至都认不出他是自己的学生。还有一次,是他自主招生考过了,学校还不错,有位老师把他喊出去,问他,你给了XX大学多少钱?
李雪琴成绩好,据万旭回忆,“挺吓人的,确实有点天才的感觉”——她上课睡觉,睡醒之后,所有题全都会,万旭做一套卷子要用一个小时,她半个小时就做完了。但成绩好也得守规矩。李雪琴在开原自由惯了,喜欢跟同桌唠嗑,在本溪高中,老师就让她一个人一个座位。没了同桌,她就和前后桌聊天,后来她就被安排坐在讲台边上,班主任还一度给她起了个绰号——“铁岭土匪”。
李雪琴说,那时候,老师批评她,她就傻笑,“有时候把我说哭了,我还是傻笑着哭。”本溪高中一年只放几天假,每次回铁岭呆几天要返回本溪的时候,她都特别难受。
只是,即便在如此严苛运转的教学系统中,他们仍然没有成为大多数,没有被驯化,这反而还促成了他们性格中最反叛的部分。高中同班同学李佳辉这么形容李雪琴和万旭,大多数人来这个班,都是为了考好大学,大家都安于系统里,安于在传送带上待着,“但他们是属于跳脱于传送带的人。”
他们都不喜欢竞争,每次考试结束,教室后面都会贴出一张大榜,老师会让每个人选一个竞争对手,两个人会签一个书面的“战书”,并且一定要说,“下次我要超过他/她”——这些让他们感觉很不舒服。
本溪高中2021年高考誓师(图源:林林-Photo微博)
和其他成绩好的同学不同,李雪琴”没有学霸气质”,万旭说,”如果我叫班上那些学习好的同学出去玩,他们会觉得我有病,但李雪琴一放假就拉着我们打麻将。”
上高中时,贾女士给李雪琴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一个很大的两室一厅,月租金1300元。每到生理期,李雪琴都疼得需要请假,只要她一请假,万旭和其他几个小伙伴就会”不请自来”——走啊,看李雪琴去啊,”想象中可能朋友去给她倒点热水啊,去看看她怎么样啊,我们不是,我们进去坐那儿就开始玩。”
和他们一起跳脱于传送带的还有其他三个人,在捡个笔都要被投诉的本溪高中文科重点班里,几个最不安分的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每天吃完晚饭,别人都回去学习了,他们却在轧操场扯犊子,给未来自己的孩子起名字……
小团体的存在,无论是对万旭还是李雪琴,都是一个珍贵的情绪出口,特别是李雪琴,在经历了家庭变故、且第一次离开铁岭独自在外求学,小团体给予她的,也是一些难得的支撑。
万旭说,从他认识李雪琴开始,她就是一个很怂、很敏感、窝里横的人。她常常不安,很爱哭,对成绩的态度非常复杂——尽管既不认可也不安于传送带,但从铁岭大老远来到本溪上学,还不能让贾女士背负起”给孩子耽误了”的责任,李雪琴非常在乎自己的成绩,一旦掉出前十名,她就会非常焦虑。
那时,万旭肩负的职责就是——安抚李雪琴。每次放榜,如果李雪琴的成绩波动了,他需要做的就是找到李雪琴,陪她哭。印象最深的一次,万旭在教学楼顶楼的一个角落陪李雪琴哭,安慰她,他们蹲在一扇门的旁边,哭着哭着,门突然开了,他们的地理老师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那是个员工厕所。
他们的这种相处模式一直延续到了大学。大一时,李雪琴失恋了,万旭就从自己的学校出发,赶一号线最后一班地铁,坐到玉泉路,从玉泉路打车到北大,陪她散步,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两个人坐在汉堡王吃薯条,坐累了再继续出去走,也不哭,就瞎聊,聊着聊着,万旭感觉自己好像也轻松一些了。天亮了,再各自回学校。
大学毕业后,李雪琴去了纽约,万旭在在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做综艺编导,自我成长得很好。他们依旧保持着自我意识的独立,警惕一切程式化、洗脑式的东西。去年,万旭所在的公司开运动会,所有人站在一起做热身操,他就接受不了,大家弯着腰做操,他就站着。李雪琴曾参加过一个”陪你上班”的节目,做了一天的火锅店服务员,火锅店要求所有员工蝴蝶结系在同样的位置,手放在同样的高度,喊同样的口号,李雪琴的内心非常抵触,当场提出质疑:蝴蝶结为什么一定要黄色向外?向不向右挪两公分又有什么区别?
在1月北京最冷的那天,万旭和《人物》见面,他刚结束和同事的聚餐,第二天一早就要飞往三亚度假。我们坐在一间酒店的大堂吧里,回望过往,万旭说,他最想删除的记忆就是高中三年,最不想删除的也是那三年。他很感谢拥有那个团体,高中毕业后,他还发过一条朋友圈,”高中三年,好像谈了一场五个人的恋爱。”配图是一张他们五个人的合影——那是高考前百日誓师时拍的,大家都穿着校服,有人把红色手幅绑在额头上,有人咧嘴笑了,李雪琴扎着马尾,那年,他们17岁。
万旭和李雪琴至今仍是那种许久不联系但随时可以去对方家里的人。就在参加《脱口秀大会》期间,李雪琴来北京参加活动,主办方只给她定了一天酒店,第二天,她就拖着箱子去了万旭家。万旭给她铺好床,自己睡沙发。
那时,李雪琴还没有进半决赛,天天为了写稿发愁,万旭就拉着室友陪她打麻将,还跟她打赌,如果真进半决赛了,就从北京订两个两米的易拉宝去上海做应援。后来,李雪琴进了半决赛,万旭真的从北京背了两个两米的易拉宝去上海——易拉宝上印着3张李雪琴臊眉耷眼的照片,还有一行字:预祝李雪琴,热烈淘汰。
如今,在万旭的手机里,李雪琴的备注叫”赤坂亭-李雪琴”——那是2018年的一天,李雪琴刚从纽约休学回来,还没开始工作,对未来也很迷茫,万旭陪着她在朝阳大悦城里闲逛。那天,他们特别想吃烤肉,两个人站在一家叫”赤坂亭”的日式烤肉店门口,看了看菜单,人均消费200多,他们觉得太贵、没舍得吃。当时,李雪琴说,”哥们儿,有一天要是有钱了必须请你吃赤坂亭。”
“后来我有钱了,赤坂亭黄了。”李雪琴说,”这是不是一个好笑又心酸的故事。”
凡姐
杨凡,人称”凡姐”,是李雪琴最好的朋友,也是她”18岁之后一个相当重要的精神支撑”。李雪琴说,除了贾女士,她最不能失去的人就是凡姐,她曾经发过一条微博,死了以后想跟凡姐埋在一起。
她们是北大的同班同学,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们都不那么北大——她们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李雪琴是辽宁省自主招生第一名,凡姐是陕西省高考文科第九名,但她们都不觉得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也不喜欢那种”每天在朋友圈呱呱发努力的人”、还有那种爱出风头的、爱社交的、过于装的人。
于是,在一起吐槽那些人便成了她们友谊的基础。李雪琴曾拍过一个短视频,生动地展示了她和凡姐是如何吐槽别人的——”你看这老师,讲的啥啊,PPT八年都没有换,还好意思点名””哎你都不知道嗷,上课的时候就那谁,老师让找个课代表,完了她『唰』地一下就站起来了””就那谁呗,你知道上次老师不是布置作业吗,让写3000字,你知道她写多少,12000”——那次作业,李雪琴就写了3000字,凡姐3100字。
《人物》曾见过一些和李雪琴关系要好的大学同学,他们身上的气质都很相似——为人低调,说话实在,比较理想主义,以及,反精英。一位被李雪琴称为”草哥”的朋友是这么说的:”北大有很多一看就觉得很精英的人,我们是完全的反面。”
大学毕业时,李雪琴和朋友们的合影(图源:李雪琴微博)
大学毕业后,李雪琴选择去纽约念研究生。凡姐先是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但那家公司办公室斗争严重,两个小组互相竞争,每天接到多少电话,每天多少客户到访都要争,哪个小组多接了一个电话,就在办公室大吵起来。有一天,经理让大家每天上班之前必须发一条卖房的朋友圈,不能屏蔽任何人,凡姐直接辞职了。
在那之前,她还去广告公司实习过,那里每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来上班,来了也不工作,呼喊着彼此的英文名大声聊天,其实广告公司工资并不高,但同事们的午饭都很贵,凡姐觉得这群人很浮夸,没干多久就走了。
后来,她加入了一家媒体平台的微纪录片团队。实习时,工资只有2000块,她就蹭住在北大同学的宿舍里,一住就是半年。后来转正了,工资也只有6000块,她就和朋友在潘家园合租,两居室租不起,两个人就合住一个房间,一人房租一千五——这是凡姐毕业后干得最久的一份工作,穷,但很快乐,还交到了特别要好的朋友。
凡姐说,她并非不缺钱,只是不会把赚钱摆在第一位,身边有同学去考公务员,去互联网大厂,她都没有心动,她只是希望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可以足够自由,不重复,不被一些东西困住。
刚毕业那段时间,凡姐和李雪琴的联系并不密切,她们之间一直都有一种不用说破的默契,如果李雪琴过得比较顺利,联系少一些也无所谓,但如果李雪琴过得不开心,凡姐总会陪着她。
李雪琴在纽约的确很不开心。纽约的楼很高,人也疏远,她感觉压抑,学的专业也不感兴趣,开始怀疑自己留学的意义,每一天都很丧。那时,凡姐每天都会给李雪琴微信,不会问她开不开心,就是发发笑话,或是分享分享日常生活,聊聊花边新闻。
其实,凡姐并不擅长照顾人,她毛毛躁躁的,经常丢东西、赶不上车,出门包里从来不带面巾纸。有一回。李雪琴发烧了,凡姐正好去逛超市,还买了一只烧鸡回来。看到烧鸡,李雪琴正高兴呢,凡姐却说,你不能吃,发烧的人不能吃鸡。李雪琴一直记得这件事,凡姐坐在宿舍里啃着烧鸡,吃得老香了,然后给李雪琴”冲了一杯破豆奶”。
但她可以给李雪琴一种精神上的陪伴与照顾。在凡姐面前,李雪琴可以非常坦然地暴露自己的全部。上学时,她们常常吃完晚饭就去未名湖边散步,老头老太太在旁边撞树,李雪琴就讲她从小到大认识的各种人,家里的各种事。上大三时,李雪琴确诊了抑郁症,凡姐是那个每天陪伴她的人。李雪琴甚至把自己所有的银行卡密码都备份给她。可能因为跟李雪琴走得太近,又交往了一个东北男朋友,现在,西安人凡姐说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时常会有人问她,”你是吉林的还是辽宁的?”
其实,在和李雪琴做朋友之前,凡姐并没有发现自己是一个能给别人安全感的人,但后来她慢慢发现,原来自己是这样一个人。李雪琴缺乏安全感,心重,情绪很容易down下来,刚开始的时候,凡姐还会想着劝她,后来她发现这样没用,陪着就好,让李雪琴觉得有个人倾诉就好,”她会希望有一个人是非常可靠的,有问题有事情或者难过的时候可以随时找对方去倾诉。”
李雪琴说,凡姐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温柔的力量,”她特别特别温柔,不是那种细声细语的温柔,而是嘴上叨逼叨叨逼叨的,但你能感觉到,她对人对物对社会是温和的,有一种温柔的力量,那种力量是很强大的。”
2018年,李雪琴从纽约休学回国。一天,凡姐请她去北海公园划船。到了公园,工作人员告诉她们,划船需要交300块押金,凡姐翻遍微信和支付宝,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交押金。李雪琴也没什么钱,但好歹手机里还有几百块,”两个穷人”紧紧巴巴地交了押金,然后快乐地划起了船。
两年多之后,再次回忆起那天的经历,李雪琴半开玩笑地说,”那会儿我已经开始红了,但我还没有因为红挣过一分钱。但是我就感觉没事儿,我现在已经红了,我能挣着钱。”划完船后没多久,她就决定创业做短视频,邀请凡姐一起,她们也从最好的朋友变成了创业公司的合伙人。
李雪琴和凡姐(图源:李雪琴微博)
在创业之初,李雪琴和凡姐都很认真地思考过”要不要和好朋友一起创业”这个问题,很多前车之鉴都说明,友谊一旦涉及利益分配,很容易变质,但她们还是决定试一试,基于对彼此的高度信任。李雪琴坚信,”我们俩不会因为钱出什么矛盾。”
但创业终究是一件复杂的事,它不仅涉及钱,还涉及到无数的选择和压力,只有信任和了解是远远不够的。
从2019年创业开始,李雪琴拍过美妆视频,拍过和明星的”一日恋爱”,甚至注册很多小号尝试直播带货,效果都一般。他们最稳定的内容创作,是拍”2号楼3A”系列短视频,”2号楼3A”是李雪琴在北京租的房子的门牌号,里面住着4个好朋友,也是当时李雪琴创业的全部工作人员,其中就包括凡姐。他们的拍摄没有剧本,也不表演,就是记录一些日常,很像那种慢综艺。很多人都很喜欢”2号楼3A”,觉得它很有意思,有一种独特的幽默和节奏,但遗憾的是,它太不惹眼,显得太没有野心,也没什么流量。
“喊话吴亦凡”的流量红利正在一点点消退,李雪琴的压力很大,虽然公司拿到了300万的投资,但她根本不敢动,因为想着有朝一日万一干不下去,得把这个钱还回去。2020年初,为了节约成本,整个创业团队集体搬回了沈阳。
之后遭遇疫情,公司更加没什么活儿了。那几个月,不光是李雪琴,整个团队都陷入了一种很不好的情绪。李雪琴常常不高兴,总是自责,说自己”我太垃圾我太傻X了,我什么东西都做不出来”,每当这时,凡姐都会有点难过,她会觉得这是一种”无声的谴责”,虽然她知道李雪琴没有那个意思,但还是会忍不住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她把我都叫来了,我也帮不到她,我只能让她在这里自怨自艾。”
那段时间,凡姐重新问过自己那个问题,”要不要和好朋友一起创业”,她认识到了创业残酷的一面,也有了一些新的思考,”友情这个东西可能还是需要你去维护或者需要你去保护的,你跟好朋友做生意,其实是时时刻刻把你们俩的友情放在各种各样的考验里面,那它崩溃的概率肯定比正常的情况要高一些。”
她们还在继续拍”2号楼3A”——这也是那段时间整个团队最开心的时刻。他们一群人一起去沈阳最贵的澡堂,一起去春游野餐、放风筝,一起摆地摊、遛狗,点开这些视频,很多时候凡姐并不在镜头里,但如果仔细听,可以听到大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背后,总有一个人在笑,那个”哈哈哈哈”的笑声就是凡姐——其实,那时凡姐甚至一度想过,要不要辞职,但也只是几个闪念而已。
李雪琴并非体察不到凡姐的担忧,更准确地说,她一度害怕面对这种担忧。
那段期间,凡姐好几次在吃完晚饭的时候试探性地问李雪琴,一会儿要不要下楼走走,聊会儿天,她想聊聊如何解决目前的困境,想去碰撞出一些解决办法。但每一次,李雪琴听到”聊天”就很警觉,找各种理由不愿意和凡姐单独下楼——她们总是这样,每每遇到矛盾,都会凭借一种深沉的信任用一种不正面冲撞的方式解决。从认识到现在,她们从没吵过架。
好在,那段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2020年6月,李雪琴开始录制《脱口秀大会》,从那之后,公司再也不愁没活儿接了,整个团队都开始疯忙。李雪琴每天一睁眼就”哇哇哇”地回复信息,无数的节目、活动、商务,有时一天飞三个城市,每天只睡两小时。而凡姐,也从一个导演兼剪辑师,变成了整个公司的内容负责人,每天忙于写方案、改方案、确认方案。
过去的这半年,李雪琴和凡姐都过得非常忙碌,也都各自成长了很多。凡姐说,”我们的相处方式确实跟大学时候挺不一样的。”
过去,她们是好朋友,没有什么身份上的差异,现在,李雪琴是艺人,凡姐是幕后工作人员,出去参加活动,她们也很少能够坐在一起——活动方给李雪琴订的,通常都是头等舱;过去,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她们常常会一起打游戏放松一下,但现在,很多甲方提供的脚本都不符合李雪琴的风格, “90%最后都不会用”,好几次,李雪琴收工之后喊她打游戏,凡姐都在重写脚本方案,她只能发给李雪琴一个待确认的word,”你先看看这个吧。”
有一天晚上,凡姐很累,在工作前点开了之前”2号楼3A”的视频,想找找手感,李雪琴听到声音了,也凑过来一起看,她们坐在床上看了很久。那个时候,大家为前途发愁,但是去野餐、去放风筝时,还是很休闲很轻松的状态,都是”真情实感的愉快”。但现在,她们已经很久没有时间出去玩了。
关系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事物之一,但它的迷人也正是因为这种复杂。在和《人物》聊天时,凡姐提到了那部书写女性友谊的系列书籍《那不勒斯四部曲》——作者埃莱娜·费兰特笔下的女性友谊也是那样复杂且迷人,看过那本书的人,应该能理解如今存在于李雪琴和凡姐之间的小小微妙。
李雪琴的发展势头越来越好,公司的收入也比过去多了很多,她们都不再是那个为了300块租船押金尴尬的年轻人了。凡姐真心地为李雪琴开心,她一直都相信李雪琴有足够的天赋,也始终都觉得她肯定会红,只是有时,想到自己曾经的梦想是想拍电影时,凡姐还是会有一些失落。
她的收入比过去多了很多,她还拥有公司的股份,但金钱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满足,她甚至有些内疚,”我真的创造了那么多价值吗?”她很清晰地认定,”雪阳现在这些名声,或者她赚的钱,大部分是靠她自己的能力赚到的,我在里面的贡献都只是辅助性的贡献。”——在和《人物》聊天的很多时刻,凡姐还是会习惯性地叫出李雪琴的原名。
凡姐依旧是那个可以随时为李雪琴兜底的人,只要有她在,很多问题到不了李雪琴那里——去参加活动稿子不够好,她会通宵改好;活动现场服装师选得衣服不好,她会换成好的。
一次,李雪琴去拍一个薯片的广告,需要一边吃一边拍,片子拍得不太顺,每拍一遍,客户都有一些新要求:只吃薯片不说话来一遍,吃得很开心来一遍,袋子压皱了所以再来一遍……现场二三十号人围着李雪琴,她那天的状态并不好,但很少有人真的关心她本人,”她其实挺无助的。”在又一次拍摄被否后,凡姐走到了客户派来的工作人员面前,说,”我觉得可以了吧。”在过去的7年里,李雪琴从没见过凡姐生气,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凡姐这么强硬地跟人说话。
《人物》跟访过李雪琴的一次晚会录制,有一个细节令人印象很深。晚会录制结束后,主办方送了几份小礼物,凡姐会专门把自己和李雪琴的那份让出来,送给只有一面之缘的服装师和化妆师。凡姐并不了解娱乐圈,她的想法很简单,她只觉得那样或许对李雪琴有好处。
相识7年,许多事情发生变化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李雪琴说,接受如此大强度的工作,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她有很多想要去保护的人,而这些人中,也包括凡姐。
今天是凡姐的生日,李雪琴凌晨发了一条微博,祝凡姐生日快乐。今年,是她们相识的第八年,李雪琴是这样说的:在过去的八年里,我每一个人生的艰难时刻,哪怕我自甘堕落,哪怕我自食恶果,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如果要我形容凡姐对我生命的意义,那么大概,这是一个倘若有朝一日我跟世界告别,一定会出现在我遗嘱里的名字。
《人物》最后一次采访李雪琴是在她临时租的房子——因为工作太多了,她又不得不从沈阳回到了北京。那是个冬天的夜晚,李雪琴工作回来已经快十二点了,凡姐也在,助理把录制现场发的晚饭带了回来,厨房没有微波炉,她们就直接吃凉了的外卖。李雪琴换上优衣库的史努比睡衣,边吃饭边用iPad看《有翡》,李雪琴看得很认真,蛋糕掉桌上了就直接用手指抹起来吃掉——写稿时,李雪琴也常常一边写一边看电视剧,尤其是甜宠剧,外人只觉得挺逗,只有凡姐知道,”雪阳不喜欢一个人,看电视剧有一种好像有个人陪着她的感觉。”
夜里三点多,采访结束,大家放松下来,李雪琴躺在沙发上出神,屋子很安静,凡姐远远地坐在餐桌边划手机,忽然,她转过头来对李雪琴说,”我给你买了个皮肤。”李雪琴飞快地捞起手机,她喜欢的王者荣耀角色在那天出了新皮肤。她忘记了,可凡姐还记着。
凡姐(图源:李雪琴微博)
谢哥
谢哥就是那个常常被李雪琴提起的——奔驰被她烧个窟窿,还曾被她怀疑暗恋自己的”我老板”。
与别的朋友不同,谢哥和李雪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李雪琴不那么注重外表,比较随意,来给《人物》拍照,服装师借的衣服,”都行”,”你们看着安排”,”能穿上就行”;谢哥在意容貌,会仔细研究自己适合什么眉形,会专门跑去广东找信任的朋友文眉,半夜出去遛狗,也要仔仔细细吹个头发。
李雪琴没有太多的消费欲望,《脱口秀大会》之后赚了钱,最奢侈的消费也只是买了一瓶900多块的精华;谢哥从外面回来了,手上拎着在SKP买的新鞋,购物袋上印着Prada。”谢哥一身名牌,我一身Zara。”李雪琴总结道。
出去谈事儿,对方评价他们的新项目,”很难有人投资,但还得敢于尝试。”回来后,李雪琴只记得”很难有人投资”,谢哥只记得”还得敢于尝试”。
还有那桶爆米花的故事。
有一次,他们从沈阳坐车回北京,因为买票时间不同,没坐在一个车厢。半途中列车员来卖爆米花,李雪琴犹豫了一下没买,在群里发了个微信,”卖爆米花的往你们车厢去了,老香了。”不一会儿,身后有人拍她肩膀,是谢哥,捧着一桶爆米花。李雪琴很感动,还发了条微博,”我时常觉得在北京很辛苦,甚至争吵时一度想把小公司解散,可是现在,跟3A这几个人在一起,所有的过程都是值得的。”
但在谢哥看来,这有什么可感动的,”听人说爆米花好香啊,那正好走到我这儿,那就买一个呗,也不贵。这不很正常的一件事吗?我不买,那我不是装没心眼的吗?”
谢哥送给李雪琴的爆米花(图源:李雪琴微博)
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不仅成了朋友,还成了工作上的合伙人。
2018年9月,李雪琴刚从纽约休学回来没多久,挺迷茫的,会拍一些无厘头的短视频,其中,在清华大学门口喊话吴亦凡的那条火了,点赞100多万,谢哥看到了,给她发了条私信,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那时,谢哥正在喜马拉雅讲英国史和欧洲史,短视频平台上,谢哥的粉丝比李雪琴多。他觉得李雪琴挺有意思,有一次喝多了看李雪琴的直播,一冲动刷了1000多块钱的礼物——那是当时李雪琴收到的金额最多的打赏。
他们从网友变成了朋友,时常聊天,还会约着一起吃饭。一次,谢哥有个去英国出差的机会,差旅费可以多带个人,就邀请了李雪琴。谢哥是沈阳人,李雪琴来自铁岭,两个东北人说啥也都是直来直去,高兴和不高兴都写在脸上,还算合得来。
一趟旅行下来,他们之间也几乎没什么包袱了——李雪琴渴了想喝水,但停车费很贵,谢哥会直接让她忍到便宜的地方再喝。在盘山公路上开车,李雪琴想去厕所,谢哥让她先忍一下,然后给她找了个路边的草丛。离开牛津时,车都开出去两个多小时了,李雪琴发现手机忘在酒店了,谢哥啥也没说,开着车就掉了头。
在英国的半个多月里,李雪琴心情挺好。那是她第一次去英国,虽然住的酒店都”贼小贼小”,英国的东西她也吃不习惯,每天都吃不饱,但她感觉有一种”非常纯粹的快乐”。
旅行结束那天,李雪琴悄悄跑出去给谢哥买了一个Burberry的男士小包,因为她不想白占朋友便宜。谢哥还记得,当时他正在收拾行李,李雪琴过来敲门,拿着一个购物袋,谢哥知道她没什么钱,不想收,”完了撕巴了半天,她就是硬给你,跟我说,哥,这我送你的,一定要收下。”
两年过去,接受《人物》采访时,李雪琴说,那个小包3000多块钱,是当时她在Burberry店里唯一能买得起的东西。
那次旅行结束回国后,李雪琴在北京租的房子到期了,谢哥正好也想换房子,他们就和另一个朋友一起合租,从朋友变成了室友。
后来,在给《GQ》写的一篇文章中,李雪琴详细地讲述了谢哥过往的经历——在了解了那些故事之后,很多人都明白了李雪琴对谢哥的理解和共情。
谢哥比李雪琴大11岁,1984年出生于沈阳,家境优渥,从小致力于调皮捣蛋。17岁那年,被送去英国读书,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大学毕业后,谢哥回到沈阳,没有什么大作为。28岁那年,谢哥的父亲患病去世,几乎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也离开了他。
因为从小就学习不好,从英国回来后也没干出什么名堂,父亲去世时,家里的一些亲戚会数落谢哥,”你爸就是被你气死的。”这句话深刻地影响了谢哥,他告诉李雪琴,”后来我也这么觉得,如果我有所成就,可能我爸就不会死。”
他开始想要成就一番事业。2015年,谢哥31岁,在沈阳创业做电子竞技,风光了一阵,两年后公司破产,负债累累,并且再度被女朋友抛弃。他去了趟英国,待了一阵儿,又去了西藏,在珠峰大本营跑步时晕倒,差点死了——那一年,谢哥的妈妈60岁,谢哥开始变得怕死,”我妈60了,我爸已经走了,而我一无所有,我怕我妈看不到我结婚生子,看不到我有所成就,我爸就没看到就走了,我不能让我妈也看不到。我还什么都没有,我不能死。”
为了证明一些什么,以及留下一些什么,谢哥开始在喜马拉雅讲历史,先是”谢同学趣说英国史”,后来是欧洲史。历史讲了没多久,谢哥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这当然不是因为讲历史,而是他在破产前借钱买了很多比特币,后来比特币大涨,帮他还上了所有钱。
谢哥(图源:李雪琴微博)
谢哥从不否认自己渴望钱,想要赚钱,因为这可以给他稳定的生活,好让他有安全感地结婚生子,但他还希望在赚钱的同时,也能创造价值、收获尊重,而并不只是有钱。
表面上,谢哥是自信的、不吝的,甚至有些招摇,但在内心里,李雪琴看得到他的自卑与内心里深刻的对父亲的愧疚与自责——特别是在看了父亲临终前录的那段视频之后。那段视频中,谢哥的父亲对身后的财产做了安排,给妻子留了一部分,剩下的全部留给了谢哥。在那之前,谢哥并不觉得父亲的一生是为自己而活,父子俩甚至从来都没有过真正的沟通,但那一天,谢哥意识到了,父亲起码90%的人生是为了他而活的。
他还给李雪琴讲过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在那篇写给《GQ》的文章中,李雪琴完整地记录了谢哥当时的讲述——
“我上中学的时候,学习特别特别差,就爱打篮球。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写作业,我妈在旁边督促我,我爸躺在床上不知道想什么。我跟他们说,我想要个篮球。我爸腾地坐起来,冲我喊:‘要什么篮球要篮球,你一天也不好好学习,你就知道玩,我看你像篮球,赶紧给我好好学习。’但是你知道吗,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桌子上放着一个篮球。”
据李雪琴的描述,讲完故事的谢哥,低头吃了一大口面,眼泪落在碗里。
关于父亲,李雪琴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家庭出现变故后,她和妈妈一起生活,父女俩时常联系,但见面的机会不多。2019年,李雪琴24岁生日那天,父亲在铁岭买了一个生日蛋糕,他不会用外卖软件,也不太清楚如何在北京给女儿订一个蛋糕,就一路提着蛋糕坐火车来到了北京。见到李雪琴时,奶油已经化了,蛋糕也碎了。李雪琴对着蛋糕拍了条视频,一开始,她是笑着讲这个故事的,但讲着讲着就哭了,最后,她吃了一口蛋糕,说,”特别好吃。”
这或许也是李雪琴和谢哥如此不同、但却可以成为朋友的基础——他们都经历过家道中落,并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但也都对自己的父亲有着很深的感情,如今,对于各自的家庭,他们也背负着一些特殊的责任感。李雪琴说,在完整地了解了谢哥的人生后,她越发地理解了谢哥,理解了他的很多选择,因为,”通过周围的人,我们看世界,也看自己”。
2019年10月,谢哥正式加入了李雪琴的创业公司,成为合伙人之一。
李雪琴想得很明白,公司需要会管理和会外联的人,她和凡姐都不是这种个性,信的着、又能干这个事的人,就只有谢哥。她说自己是一个很难对他人建立信任感的人,但是她选择相信谢哥,”虽然谢哥脾气不好,老骂人,但他非常耿直,非常直白,他是一个没有办法在背后坏你的人。”李雪琴相信谢哥不会坑他,因为,谢哥会非常直白地告诉她,自己需要什么,”比如他希望在这个事情上可以多赚一些钱,他就直白地说出来,你搁一般人抹不开这个脸吧?但谢哥不,他会直接说。”
一起创业之后,李雪琴和谢哥的友谊也数度破裂。
谢哥是个商人,李雪琴是个诗人。李雪琴就想做好内容,但谢哥觉得不赚钱一切都白扯。参加《脱口秀大会》之前,李雪琴想做纪录片,找谢哥聊这个想法,当场就被否了,”不现实、不挣钱。”公司运转很艰难的那个时候,他们经常吵架,越没有活儿吵得越厉害,李雪琴说,她和谢哥”至少有100次说爱干干,不干拉倒,咱俩老死不相往来”。
但从公司运营的角度来看,谢哥的存在又十分必要。用凡姐的话来说,谢哥是会一直push李雪琴的那个人。很多决定如果不是谢哥在推动,李雪琴多半都会拒绝,加上凡姐也不会逼她,事情很可能就黄了。上一季的脱口秀大会,李雪琴就拒绝了,这一季,对方又找过来,李雪琴还是不想去,最后是因为谢哥骂她”你都凉透透的了”,她才决定去参赛。
说起《脱口秀大会》之后的生活,谢哥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我现在每天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饭局酒局上,我的朋友圈也开始变化了,之前就是自己的朋友、家人,还有一些客户,现在变成了什么呢?很多领导,还有明星、大腕、公司老板。”他的表情看上去挺满足——毕竟,这不仅仅是赚到了钱,多少还得到了那些他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但那种深层的不安依然还在,每当有人对谢哥说起”你运气真好,遇到了李雪琴”,或者”这个公司多亏了李雪琴”,他的心里都会有一些慌张与介意,当然,他也会把这些情绪都写在脸上。
公司的未来会怎样,没人能够预料,毕竟世事无常,但对李雪琴来说,她会永远记得——那是脱口秀决赛播出前的那个夜晚,她知道自己没讲好,怕被大家骂,本来凡姐和谢哥根本不紧张,也被她带得紧张起来,三个人饭也不敢吃,坐在一家小酒店里等结果。
“那个时候,就我们三个,没有任何面对现在这么多聚光灯的这种经验,我们三个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就坐在那个小酒店里等。当时我就问他俩,我说十年后,还会记得这个时刻吗?他俩可能现在就已经忘了,但我记得。”李雪琴说,那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拍“2号楼3A”时的谢哥、李雪琴和凡姐(图源:网络)
赵晓卉
赵晓卉是李雪琴的新朋友。她们相识于脱口秀大会的后台,”我可太喜欢她了。”李雪琴常常这么说,因为,赵晓卉是一个松弛的人——这也是擅长紧张的李雪琴最难做到的事。
当时,在后台,李雪琴没什么认识的人,总是自己一个人坐着,赵晓卉会主动过去跟她打招呼。赵晓卉发现,李雪琴没什么架子,说话也很实在,两个人就常常凑在一起聊天,聊聊拍短视频怎么拍,车间生活到底是什么样,一起吐槽吐槽甲方,几乎从不聊脱口秀。
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这种闲聊挺宝贵的。2019年的《脱口秀大会》,赵晓卉经历过那种一个人坐在后台的感觉,那是她第一次来参加脱口秀大会,和其他演员都不熟,别人都几个人几个人扎堆儿聊天,她一个人在旁边看着,”有点落寞”,如果有人主动过来跟她打招呼说话,她会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
但如果你称赞她善良,会用同样的方法”拯救”李雪琴,赵晓卉会说,”聊得来就聊几句呗,我也需要一个人聊天啊。”
——这就是赵晓卉,她会习惯性地拒绝抒情和上价值,不总结意义,也不喜欢谈论自己,因为觉得自己没啥可聊的。和她聊天,她说的最多的词,就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跟她聊成长过程,”就是普通人的成长过程呀,没有什么波澜,就很平淡。”聊父母,”就是普普通通的。”聊家庭氛围,”平平淡淡的吧,对你也没有高期望,觉得你反正平平淡淡地过着就挺好的。”
“晓卉是一个轻盈的人。”几乎所有认识赵晓卉的人都这么觉得。她没有太大欲望,也没太大野心。很多演员的段子里就透着一股”想赢”的气息,但赵晓卉只说自己想说的,她聊车间,聊自己的生活,即便知道作为女性脱口秀演员,可以利用性别优势表达一些女性主义的观点,但她也还是继续聊那些自己真正想聊的。观众喜欢,她固然开心,观众不喜欢,输了她也不沉重。甚至最后一场比赛还没有进行,她就已经写好了淘汰感言,写的过程大概只用了十几分钟,但却在表演时瞬间炸场。
李雪琴不一样,她敏感、紧张,有前辈评价她,”你这人心上有包袱。”整个《脱口秀大会》的录制过程中,她几乎没有过轻松的时刻。飞机一落地上海她就生理性地想吐。每次下台,也总是不开心,总觉得自己还有地方没有讲好,即使观众反响很好,她也会立马想到,”那下一场怎么办?哎呀,得一直进步才行啊。”
在赵晓卉的印象里,李雪琴最轻松的一刻是决赛结束那天,她讲完了,靠在自己身上,她们没有说话,李雪琴静静地靠了一会儿,那一刻,赵晓卉能感觉到对方明显放松下来了。
但赵晓卉不知道的是,那种轻松只持续了一会儿,后来李雪琴回到酒店,就立刻陷入焦灼,她觉得自己决赛讲得很差,播出时会被骂。从录完到播出中间有23天空挡,她没有一天是高兴的,等到播出那天,她甚至把微博都卸载了。
紧张的人总是会被那些松弛的人吸引,因为这是他们做不到、甚至学不会的——李雪琴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晓卉是一个非常从容的人,没有什么包袱,也没有什么功利心,长得好看,然后嘴又损,我很喜欢她。”
赵晓卉好像真的没什么烦恼。她的生活很简单,在一家大型国有车企工作,收入不高,但胜在稳定。偶尔工作不开心了,她就想,那大不了就去全职说脱口秀,说脱口秀说得不开心了,她就想,不行就回去上班——赵晓卉说,她最擅长的就是”自己劝自己”。
2019年《脱口秀大会》结束之后,曾有不少人问她,为什么不辞职去全职说脱口秀?赵晓卉觉得奇怪,那时并没有什么商务来找她,为什么要辞职?全职说脱口秀哪有回车间赚那每个月固定的几千块踏实?她说,自己对说脱口秀没有执念。每当被问到为什么喜欢说脱口秀?她都会回答,”其实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喜欢。”她也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再也不能说脱口秀了,会难过吗?答案是会失落,但也不至于说多难受。
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压力,比如她也希望能在广州买套房,可是现在手上也没钱,所以,那就等有钱了再说——她几乎从不会因为明天的问题,今天就开始烦恼。
李雪琴曾很好奇地问过赵晓卉,”那你不开心的时候怎么办?”赵晓卉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说,”我照照镜子就挺开心的呀,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
接受《人物》采访那天是冬至,这天,赵晓卉没有加班,五点半下班,坐班车回家的路上没有堵车,这些都让她感到幸福。她吃完了妈妈包的饺子,接受了两个多小时的采访,她有些渴了,就在电话那头啃起了苹果。
“你目前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呢?”
她听到这个问题笑了,她说,2020年,最令她烦恼的事情是一年之内连丢了3辆电动车,至于目前,最大的烦恼是”一会儿还有个稿子要写”。
但对于李雪琴性格中的沉重与不快乐,赵晓卉也是看得到的,”有一些人你能感觉她是接纳自己的那种开心,有人就是,哇,你挺好笑的那种开心,她好像都没有。”
《脱口秀大会》结束后,赵晓卉和李雪琴一直保持着那种淡如水的友谊,不会每天都联系,但又有一种默契的精神上的互通——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以及,我知道你希望我快乐一点。
赵晓卉特别喜欢给李雪琴发一些奇怪的段子,然后两个人一起”哈哈哈”。有段时间李雪琴工作很多,压力很大,赵晓卉有一天上厕所,就拍了一张自拍发给了李雪琴,”我觉得我拉屎也挺好看。”在整个采访中,这几乎是赵晓卉唯一一次表达意义,”说不定她能快乐一点呢?”
她的目的达到了,李雪琴说,”收到那张照片,我特别开心,那个开心不是来自于我看到她拉屎有多开心,是她愿意把她拉屎的照片发给我,她想让我开心,这件事让我很开心。”
赵晓卉
李雪琴
李雪琴是一个特别的人——几乎每个人都对《人物》说了这句话。
二哥的表达是,他一直都觉得李雪琴”指定得出息”,因为,”那脑瓜子好使啊”。
高中毕业后,李雪琴和大哥、二哥、美哥四个人一起去成都旅游,要走的时候,一着急,把包落屋里了,包里装着身份证和一两千块钱。等他们再回去找时,包已经不见了,问前台也说没捡着。二哥寻思不对劲,肯定是被人拿起来了。
二哥当时语气就不好了,跟人吵吵,”你们这人咋这样呢,这个死样呢?”那会儿李雪琴也就18岁不到,她说的是,你们店里不是有监控吗?我现在就要查监控,包要再不拿出来的话,我就报警了。如果你们把包还给我,我可以拿点钱感谢你们。
对方态度一下就变了,”啊,那个再找找吧,上屋好好找找,也许是落哪了。”他们再一回屋,包就找着了,钱也在,身份证也在。出门的时候,李雪琴对二哥说,”给他扔二百块钱”。
这件事令二哥至今难忘,”就我妹啊,挺理性啊。这以后是办大事儿的,指定得出息,看人家脑瓜子,想啥是啥的。”
凡姐想到的,是一次广告学作业。
那次,他们被要求为某廉价航空公司设计一个创意短片,李雪琴设计的创意是这样的:一群大雁正在开会如何去南方过冬,往常,它们都是自己飞去的,但这次,它们各自回家收拾金银细软,带着娃,把相框都包好,断了电,锁门,一起走到了登机口,交出自己的羽毛,然后排队登机——因为机票太便宜了,连大雁都懒得自己飞了。当时,看到这个创意后,广告老师说,这是一个可以拿奖的创意。
大学同学石林则举了两个事例,一次是一个小组作业。
刚上大一那会儿,有次小组作业,需要拍一段视频介绍自己的小组,别的组拍得基本都是组员轮流介绍,大家好,我是谁谁谁,或者拍一个MV,而李雪琴拍了一个没有一句台词的黑白默片。因为他们是第五组,李雪琴拍了很多碎片剧情,每个剧情最后都能推导出数字”5”。有个片段是这样的,李雪琴演一个仙姑,石林过来找她算命,算命需要看手相,当石林把手向上张开,仙姑便指着石林的手指一个一个点过去,1、2、3、4、5。
这个作业最酷的是,到了展示那天,每个小组需要阐述自己的导演思路,李雪琴他们小组依然延续了默片的形式,片子放完,所有组员都不说话,集体伸手比了一个”5”,就下来了。
李雪琴和石林(图源:李雪琴微博)
另一个事例,是李雪琴给石林写的歌词。
石林是北大的校园歌手大赛冠军,不仅唱得好,还会自己创作。一次,他扔给李雪琴一段旋律,说自己想通过这首歌表达乡愁——他小时候在东莞沙田镇长大,同学多是渔民的孩子,初中过后他便来到北京上学,现在他快大学毕业了,好多儿时玩伴都结婚了,他希望唱唱那些儿时玩伴。
只有简短几句描述,几天后,李雪琴交稿了,完全写出了石林想要的那种感觉。她是这样写的——
越长大,
秋千越荡模样越模糊啊,
记不清,
何时寒暄过后笑着说不出话,
多年以后,
渔歌故事随风吹散了吧,
再无法,
芭蕉树下说着荒唐想法,
只剩下,
挥霍过去真诚笑着说谎话,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首歌最后取名《鱼米》,成了北大校园歌手比赛中的经典,多年后,还有很多人在社交平台上提起。
还有赵晓卉,她是这样说的——
“我最喜欢李雪琴的不是段子里的金句,是那种特别的表达方式。宇宙尽头那一期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跟王建国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我妈也知道了……”要是其他演员,可能会说,”我妈知道我跟王建国的事以后……”我会被这种不刻意的东西打动。”
在赵晓卉看来,这句话看上去没什么,但其实很难有人能做到这样的表达,而这也正是李雪琴的天赋所在——在接受《人物》采访的第二天,赵晓卉专门发来微信,特意补充了说明了这一点。
但是,即便有再多人讲起李雪琴有多特别、多有语言天赋、有所成就是迟早的事,李雪琴仍然是不自信的、慌张的、随时都可能崩溃的。前不久,她还发了一条朋友圈:每次被要求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信的形态,我的人格就会整个崩塌。
上学的时候,李雪琴常常考第一名。但这并不会带给她太多的快乐,反而会让她恐慌,因为,天生的高敏感让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能感觉到,”你考第一了,大家夸你。你考第二,就没有人夸你了。”这让她觉得,只有考第一名才会被认可。
经历了那么多次的考试,月考、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升学考试、无数次考试,李雪琴几乎每一次都会害怕自己考不好,因为”那样会让老师和家长失望”——尽管她的父母几乎从未对她的成绩有过什么要求。
“我这个人特别需要通过别人的认可来认可自己,一旦别人有一点不认可我了,我就不认可我自己了。”但是,她不相信认可的长久性。不管是做网红还是讲脱口秀,再多人夸她,她还是不自信,”我需要每一次认可,但这是不可能的”。道理她都懂,可自己就是有包袱。
这个”包袱”还包括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责任。
家庭变故之后,李雪琴总觉得自己需要背起一些责任。在赚了一些钱之后,李雪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买了商业医疗保险,她从小在医院长大,见了太多人看不起病回家等死,她接受不了自己的爸妈那样。
如今,李雪琴的父母都已经再婚,有房子住,过得也挺幸福,他们也从未要求李雪琴要为他们做些什么,但李雪琴就是觉得,这是她”道德上的责任”,”我主要的问题在于我爸妈需要两套房子。我心里还会想,比如说我妈现在的丈夫,我爸现在的妻子,如果他们要是生什么病了,这个钱我也得掏。完后你再细想,我说我今年26了,万一我以后还生孩子呢,那我的娃怎么办,我结婚了,我老公的父母怎么办?”
除了父母,还有很多她想要去负责的人。
家里出变故的时候,她受到了很多亲戚的照顾,姑姑、姑父、姨妈、姨父、舅舅、舅妈……很多人都带她洗过澡,过年给她买过衣服,”他们家里遇见啥事,我是不是他们最近的求助对象?是,那你是不是得帮?”
《脱口秀大会》之后,李雪琴收获了很多喜欢,也赚了一些钱。谢哥说,有一天晚上,他问李雪琴,”你知道你挣了多少钱不现在?”李雪琴摇头,谢哥跟她说了一个数,”啪”地她就坐下了,怎么这么多?但即便如此,她也谈不上多快乐,至多只是能松口气。”我每天干完一个活,我都在算,我要攒多少钱给我爸我妈。”
之前的一段时间,李雪琴的工作特别满,甚至有点超负荷。很多活她根本不想去,就去问谢哥,这个活儿能推吗?谢哥说,能推。她接着问,推了要赔多少钱?谢哥说,需要赔多少多少钱。她说,好的,算了。这种对话几乎每天都在发生,那些她想推掉的活儿,最后她全去了。
她还看上了一个音响,3000块,歌词可以悬浮,她感觉好好啊,当天晚上就下单了。第二天想想不行,太贵了,又退了,买了个200多块钱的。
背着这些包袱,李雪琴总是很难快乐。编剧史航问她,脱口秀会给你带来快乐吗?她答,可以,但也是”讲得好才会快乐”,”我不是从讲脱口秀这件事本身获得快乐,我是从大家喜欢我中获得快乐。”
李诞说,他好像从来没见李雪琴高兴过,王建国也这么说。因为,她的快乐总是岌岌可危——台下几千名观众里那个唯一没有笑的人,上百条称赞中有一句质疑”5分钟的脱口秀算作品吗”,还有对于哪天突然不忙了、没活儿了的恐慌……这些,随时都可以将李雪琴的快乐收走,让她随时下坠。
“她的情绪是需要被照顾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在哪一阶段,从我没认识她之前,到高中,再到大学,能成为她朋友的人,都是能照顾她情绪的人。”万旭说。这也是她几乎所有朋友的共识,他们需要时刻准备着,去托住那个随时下坠的李雪琴。
李雪琴自己也说,”我平时散发着一种不太好靠近的气质,谁能打破这种尴尬,宁愿冒着可能会被我怼回去的风险来主动跟我示好,我觉得他应该是非常喜欢我才会这样,我们一定是某些方面类似,但是他们比我勇敢,我就很愿意跟他们成为朋友,因为他们会真的非常照顾我。”
《脱口秀大会》之后,当”李雪琴为什么不快乐”成为一个热门话题时,一位网友这样写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能在公众面前如此大张旗鼓表达自己不快乐的人,其实,他们可能并没有那么不快乐,反而恰恰是幸福的人,因为,那些真正不快乐的人,大多都会努力地表演快乐。”
参照李雪琴的生活,这似乎也可以作为一种独特的注解。毕竟,在她人生的各个阶段,总是很多人愿意帮助她,愿意照顾她,也真诚地希望她快乐——与她的天赋相比,这种运气似乎更为珍贵,更何况,愿意托住她的,并不只有这些朋友。
编剧史航这样评价李雪琴——她像极了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往后缩的熊孩子,让她干嘛都往后潲。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一旦成功了你会特别高兴。”很多听脱口秀的人是难缠的,是很刁的,但这些人下意识的都把善意放到了李雪琴身上,就像每人预备了一个垫子,怕她掉下来一样。”
史航还说,李雪琴让他想起一个日剧,叫《大胃王》,这部日剧的每一集都是讲男主角井泽满跟别人比赛吃东西,吃烤串,吃冰淇淋,吃火锅,吃任何东西他永远赢。不管男女老少,都被他打败。
为什么?因为井泽满是孤儿院出来的孩子,他把自己每次比赛的奖金都匿名捐给孤儿院。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不是一个人在吃,他要替他们挣到这口饭,所以他是吃不饱,吃不满的。
《大胃王》的每一集都有一个相同的结尾,当对方倒在地上不能动的时候,井泽满从他们身旁走过,他会说出同一句话:我的胃袋是宇宙。
李雪琴也提到了”宇宙”。她说,这些朋友,这些给予她善意和支撑的人,选择她或被她选择的人,组成了她的宇宙,比起她自己,她更希望有人能去讲述这个宇宙,”他们是谁,他们都做了什么。”
或许,这才是关于李雪琴的故事——这不是一个有关天赋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快乐或不快乐的故事,更不是一个一夜成名的故事,而是一个——幸运的故事。
(感谢刘音、石林、草哥、梁新意、肖贤明、李佳辉对本文的帮助)
原文链接:托住那个李雪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