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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笑吟:开酒吧的“那位朋友”

2014-10-16

 

笑吟的酒吧开了才一年,我难以置信。

印象里,这哥们儿已经折腾这事儿大半辈子了。

大约还是三年前,他在西藏支教,据说因为常在高原上骑自行车喝大酒,差点死在那儿,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跟兄弟们吃饭时说的便都是赚几个小钱,去成都买个别墅,工作半年歇半年,很有一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意思。那顿饭过了没多久,就听说他张罗着要在北京城里开酒吧,并且四处游说人入股。我不幸也被他游说过。

笑吟在西藏

笑吟在西藏

他那原话是这样的:“你想,以后出去跟人喝酒时说,走,去那哪儿,我跟朋友开的酒吧,多有面子!当然,你要就说我一朋友开的酒吧也挺有面子的吧……”

游说的时候他带着个iPad,把他的商业模式和创业理念做成了一个报告。那大概是个冬天,他开着个灰色小破驴,把我从宿舍拉到了师生缘咖啡厅,后来还找了一天拉了哥几个去三里屯看场子。时至今天,我早已想不起来他当时给酒吧取的名字,但他一边举着iPad一边滔滔不绝的那个范儿,像极了当年他竞选校学生会主席团时的情景,该停顿的地方停顿,该举例的地方举例,还不忘抒点情加点料,感觉师生缘的服务员都快要起立鼓掌了。

那时心里盘算着做实习搞研究找工作那一堆“正常的学生该想的事儿”的我,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再后来他的酒吧就做成了。

酒吧开在北大西门对面,盘下了原来的“双子座”咖啡厅,整改之后叫做NOVA。《天堂电影院》里的电影院烧了之后重盖,新的名字就叫Nuovo cinema paradiso。NOVA,取的是“新星”之意。

招牌上除了NOVA这个名字之外,旁边还有一条大字锃亮锃亮——“争创世界一流大学……旁边的酒吧”。刚开业的时候酒吧生意有点冷清,笑吟的朋友们曾经想过来“排班消费”,帮着带带人气。“我最后没有答应,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直到现在,我下班来到店里,还是会经常看到自己的朋友带着别人一起在店里聊天喝酒,”笑吟说,“其实每次看见他们在这儿我心里还是挺感动的,他们不是大声吆喝‘刘笑吟我来支持你生意了啊’那种,就是默默地坐那儿支持着。”

开酒吧虽是他创的“业”,但毕竟不是全职创业,还有个体制内的工作需要伺候。正赶上他最近出差东奔西走,我们改约了无数次,一晚十一点多他直接从火车站赶到了店里,我们才终于碰上了面。此时NOVA内部的陈设已和上次见时不同,笑吟站在新换的木桌前,大马金刀地招呼我坐下。

“哟,还有提纲呢,我瞅瞅?”

“不用看了,那个就是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没事儿,咱也就是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酒吧的桌子全部换成了厚台面的长木桌,与原来的小方桌除了在外观上不同,体验也不太一样。“原来那桌子的桌板太薄,看上去不结实,你绝对不敢倚上去。现在这个,你看,喝扎啤的时候,把杯子往桌上咣一放,不晃不倒,多有安全感!”他手舞足蹈,比划着店里的新布置,“我们也是在不断学习,都没什么天赋,也没经验。但兴趣既然在这里了,通过后天的学习和勤奋,总能找到关键点。做好一家酒吧,得把产品、装修和服务结合到一起,我们现在就在朝这个方向走。”

依我看,这个新方向简直是要把NOVA打造成酒吧界的“一朵奇葩”——“我们摸索了很久、交了很多学费,现在终于对自己拳头产品、目标顾客群、核心竞争力这些事情逐渐有了答案。”听明白了,可能会让人觉得惊奇:各色酒吧,取闹的红男绿女舞林快活,取静的一张老CD泡在酒精里怀旧缠绵,都恨不得“此时我已苍老,世界在我脚下”,可你听过一家酒吧走校园路线的么?百利甜、龙舌兰、伏特加是酒吧的主角,可你听过酒吧里卖抄手和面条的么?

可这就是刘老板的答案,机智不知道够不够,反正贼酷炫。

原来地靠北大小西门的NOVA就不乏北大学生的光顾,有社团过来开party的,有北大师兄当场求婚的,甚至连笑吟没事儿瞎琢磨的一份酒单都火了起来。“我们打算先把NOVA打造成一间有十足“北大范儿”的校园酒吧,口号是‘白天吃香的,晚上喝辣的’想弄一个照片墙,全是各种和北大相关的照片,黑白照片、老北大、八十年代的、九十年代的、世纪之交等这些不同时期北大的照片。还要搞个‘消失的北大’系列,把三角地、小南门这些已经看不到的景象也重新贴出来。”笑吟手往旁边墙上一指,“那个位置,我们打算挂上一份巨老的人民日报,我好不容易买来了,也不多说,往那一挂,明眼人一眼就能看懂我们什么意思。”

Nova“北大系列”鸡尾酒酒单

Nova“北大系列”鸡尾酒酒单

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把一场著名运动推向了高潮

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把一场著名运动推向了高潮

老照片、老报纸、旧院衫,这些东西倒是把“校园范儿”给剖了个明白:NOVA要走的不是追随青春潮流的那种校园范儿,而更像是将现在的人带回老北大的世界里。青春的人儿是红旗下的蛋,像歌里唱的“权力在空中飘荡,经常打在肩上”,而我们“无论行为好坏,内心还是清白”。

“现在我们在进行一个比较大胆的尝试,把中餐里的小吃和“酒吧”这个业态整合到一起。这个其实挺冒险的,因为提到酒吧,大家觉得在里面吃炸薯条、三明治这些不奇怪,但配面条、抄手就很奇怪。我想这是因为酒吧是个西方的玩意儿,根据西方人的饮食习惯,喝酒配的小吃就是薯条三明治一类。而面条、抄手、烤串之于中餐基本可以等同于薯条三明治之于西餐,那根据中国人的饮食习惯,中国的酒吧应该配这些东西才是。听上去挺扯的,但其实这事情就存在与我们身边:什么老丁、磁福,到了晚上十一二点,全是喝啤酒吃串聊天的人,这其实就是一个中式酒吧的业态啊,大家不是吃饭去了,而是社交去了,这就是酒吧承担的功能。”

笑吟说的老丁、磁福都是北大附近学生们吆五喝六常去的馆子,但他描述的那个酒吧业态却让我想起更久远的一个画面。

秋风扶柳,天色渐昏,车夫和手艺人都收拾了家什伙儿往家去了。客栈门口酒旗高张,天南海北客的桌上,大饼油条,面条豆浆。这时一群人进来,包袱和刀剑往桌上一放,“小二,来两坛酒!”于是开始把酒言欢,谈起朝廷里谁又拿了谁的脑袋,江湖中谁又练成了绝世的武功……听的人越聚越多,喝的人也越聚越多,一时兴起者比个剑结个义下个拜帖上个华山。

那样云蒸霞蔚的“中式酒吧”里,大约也不止是卖卖抄手而已。

酒吧刚开起来时,笑吟也在桌上树了个“集思广益”的小牌牌,算是店长的话:

“如果你开始读这封信了,说明你真够闲的。没好好学习吧你?你们好!我们是你们的学长,也是本店新任掌柜。……但我们创意终究是有限的。所以,如果你肚子里坏水三千,不妨让我们蒯上一瓢。你可以提出各种意见或建议,比如整家店拆了重盖,比如觉得老板太丑必须去整容,比如推出买咖啡送钻戒的促销活动。你希望这家店是什么样的,就把它写下来。如果点子来了,请向服务员索要纸笔,我们会认真查看每一条留言。请放心,无论采纳与否,我们都不会付给你钱的。”

有句话被说的多了,“我们缺的不是钱,也不是人,就是思想,是idea!”

创新思维的宣传轰轰烈烈做了许多年,人们你推我挤,花样百出,仿佛相信但凡出奇就能制胜。但真正寥寥无几的那几个胜者,“台下十年功”一刻钟也没少。

“做好‘传统行业的传统事’,其实比运用新鲜思维做事要难的多。餐饮这个行业本身就很辛苦,再加上我们不是全职创业,难度就显得更大。受过高等教育、见过世面的人往往考虑个什么问题就想‘商业模式’、‘创新思维’这些,但是真正决定我们在‘传统方面’是不是能及格的,是大量琐碎细致的工作。”

说着说着,刘老板一个箭步就飞到了酒吧门口,拉开门把外头踌躇不知进来还是不进来的两个客人迎了进来。招呼一番后,又坐回了桌前。

夜晚的NOVA

夜晚的NOVA

“就拿这次上抄手这款产品的过程来说吧。我们用的麻椒粉不是买的现成的,而是要去批发市场买麻椒粒,把籽都筛掉,再把水分炒干,再用机器打成粉。打粉的时候呛得不得了,但是你少了这么一道工序,口味就会差些。再比如,为了确定餐具,我跑了东南四环的酒店用品市场不下十趟,买来各种各样的碗和勺子,一个一个试。勺子我要一把一把地试它重不重、把抄手喂到嘴里的过程是不是会撑到嘴、一勺汤的量是不是合适;碗我会摆满一桌子,然后让朋友们过来挑,哪种他们最喜欢、为什么,然后选出最好的。再比如,因为抄手是个汤汤水水的东西,为了确保外卖的品质不能有太大下降,我们做了各种实验,确保抄手泡上两个小时口味依然不错。即使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我们在推出的初期依然不会考虑营销,我们得再磨合、再调整,直到有足够高比例的顾客点赞,再来考虑营销的事情。整个过程非常非常地辛苦,但感觉很快乐。”

快乐,万物为之驱使,不同人有不同说头。号称自己是个“纯理科生”的刘老板,觉得快乐有其进化上的意义,“人做有助于进化事情感到很开心,这保证了人类族群的不断进步。”

他讲的人生快乐包括两种,一种快乐的源泉很明显,就是钱权,“能让人占有别人无法占有的东西”。另一种,是好奇心的满足,是对成就感的追逐。“如果只有第一种,我们就和吃饱了就睡大觉的狮子没什么区别,那我们永远只会在身体上进化而已。正是这些事情能给我们带来快乐,人类才发展出了今天这么高度的文明。你其实可以想一下,当自己解决了一道难题、写完了一篇文章、想通了一个道理、发现了一个秘密的时候,这一瞬间天上并没有掉下来很多现金,但你是不是也很开心?”

在他的这个分析体系里,前一种快乐叫做欲望,后一种可以叫梦想。“我们现在太多人把欲望当梦想,这是不对的。确实没法苛求每个人都能平衡这两者,但是我们北大人,不管是不是‘底层人民当中受教育水平最高的那一批’吧,怎么说也是国内受教育程度最高、见识最开阔、思想最独立的群体之一,应当在追求欲望的同时满怀理想、不忘初心。当然了,如果有能力、够运气,这两者是可以结合到一起的。”话是这么说,但我认识这哥们多年,那样渴望着老了以后能跟孙子吹牛逼,真要两害相权,肯定不是个甘守清贫的。

“你对NOVA付出了这么多,有没有想过干脆辞职,全职开酒吧?”

“现在还用不着,两边还没冲突到这个份儿上。”

“在什么情况下可能会放弃?”

“不可调和的时候吧。真正不可调和的时候,其实更容易做的决定是把NOVA卖了。”这是句实在话。说完他想了想,还是承认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能一直在NOVA坚持下去。我隐隐觉得,很多体制内的北大校友都有离开体制的冲动或者梦想,我也一样,不是因为这份工作本身怎么样,而是因为‘体制’这个东西会阻碍社会的进步,它压抑了创造力、社会才能,永远不可能满足我探索的欲望。”

探索的欲望,这也是一张被滥用过的牌。无数人扛着“可能性”的大牌子冲进了竞技场,似乎一旦将对钱权的渴望冠以“追求理想主义,探索更多可能”的说法,就能头顶光环背后生出小翅膀,在人山人海里脱颖而出。

“我为什么硕士毕业了卖米粉”、“我为什么要辞职去卖肉夹馍”、“为什么我们放弃了30万的年薪/在这里/做豆花/退隐江湖/不问红尘”……最近微信上充斥着的此类文章,大有创业圣经汹汹来袭的势头。

“这种标题,这种行文,通篇都洋溢着一种很没有教养的优越感:为什么我这么牛,却来干这么low的事情?其实,一家不错的餐厅的老板,需要的能力和获得的收益,都远远超过所谓‘30万的年薪的工作’,为什么总是拿什么‘硕士’、‘30万年薪’这些头衔去居高临下地秀优越感?”

他说,餐饮是传统行业,就算融入再多互联网思维,它也是传统行业,离不开“口味”、“摆盘”、“卫生”、“环境”、“服务”等等这些最核心的内容。一切优秀的综合消费体验,都是建立在这些方面已经足够优秀的基础之上。“我们现在深知自己的不足,我们不搞宣传是因为还没把这个店做到让自己满意的地步。在我的观念中,这个东西是什么样,就把它宣传成什么样,诚信是生意长久的根本。”

提到宣传这个事儿,笑吟说记得他一师兄的评价:“记得当初北大学生卖猪肉生意越做越大,后来被请回北大演讲,听说一上台就哭,接连说了好几句我对不起母校。这是对母校有感情的人。”

他补充,“北大两个字是资源,而且是稀缺的资源。我很介意别人拿母校来炒作自己。但是这样做的人恰恰有市场,产品质量还没过关,就猛营销,然后有很多人来尝鲜,然后大呼上当。这事儿又让我进一步思考了商业伦理的问题:我们到底是应该利用大众的‘无知’赚钱,还是应该利用大众的‘智慧’赚钱?说白了,是要利用顾客对产品的不了解、对营销的轻信来赚钱,还是要鼓励顾客去独立地判断和体验你独一无二的产品或服务,然后心服口服地给你钱赚?到底哪种对社会的进步更有利?我觉得搞清楚这个伦理很重要。”

他毫不掩饰地自己希望“欲望”与“梦想”得兼,认定生计问题可以影响到个人尊严,因此为五斗米折一折腰是正常事,却又牢牢站在了一条不看不见的线的外面——姜文在《让子弹飞》里面提到的“站着把钱赚了”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能是跪着把钱赚了,更不能是偷偷摸摸或者招摇撞骗地把钱赚了,钱我承认要赚,但爷有爷的底线。

2011年,笑吟在羊卓雍措湖边吃着凤爪打麻将

2011年,笑吟在羊卓雍措湖边吃着凤爪打麻将

爷有脾气,也有不得不放下脾气的时候。NOVA开张一年,虽是兄弟们来了有好酒,可敌人来了也不能随便放枪。当年看阿庆嫂智斗敌军八方周旋,只会叫好,刘老板也算尝过了其中一些滋味。

“比如今年3月份的一天,有两个顾客在我们店喝的有点儿多,赖着不走大喊大叫,跟服务员提各种无礼要求。我当时的想法是,不能让我的员工受欺负,但也不能对顾客不尊重,所以我就好生劝说,先是哄到了门外说放放风,等他们再想进屋我就堵在门口死活不让进,求他们早点儿回去,要不然喝这么多酒回去晚了太不安全,路上出了事儿我怕没法负责,那俩人就一通跟我撒酒疯,但是我还是好言好语地跟他们沟通,最后劝了一个小时终于劝走了。我脾气其实特爆,如果是开店之前,遇到这种找茬儿的混蛋我估计早就动手了。但是开店了就不一样了,到这个店里,我就只有一个身份,就是酒吧老板。和气生财,顾客就是上帝,他就是再混蛋,你也不能翻脸,只要他没到违法的份儿上。我想得也挺通,这种事情其实还挺锻炼人的。年轻人,尤其是北大毕业的年轻人,总是容易觉得自己有学问、能赚钱、有社会地位,这种情况下保持对所有人的尊重与克制,确实还是需要修炼的。”

今天的笑吟,和很多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比,性子依旧在,但棱棱角角的未尝没有变化。照他讲,在北大的七年,很多人很多事都给了他巨大的影响。他自己评估这种影响,用“塑造”这个词并不为过,却没有哪个瞬间是“改道”级别的变化,基本上还是一次次的碰撞叠加,刀劈斧凿,形成了今天的他。

“我有一个感觉,人改变的速度类似‘加速度’,同样的‘外力’,在‘质量’越小的时候带来的加速度越大,‘外力’就是新事物、新想法的刺激,‘质量’就是我们固有的观念,再把认知能力考虑进来,大学时代应该是我们很多人‘加速’的巅峰时期。一方面,我很庆幸在这样的一段时间遇到了很多有趣、有见识、有风骨的人,带给了我很大的成长;另一方面,其实也有一些不安,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环境的变化,‘加速度’不可避免地逐渐降了下来。停止成长与自我更新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NOVA不止是一个酒吧,它也是笑吟人生的演习场。所谓创业也不仅是个“赚钱的妙招”,对很多头脑冷静的人来说,它甚至也有让人“赔着本往里冲”的魅力——谁也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的,但人们总喜欢亲手去设计它。在这个设计的过程里,不少人砸破了头认识了世界,终于躺下,将主动权交给了四周涌动的潮水,也有人幸运地站到了潮水退去的高地,免于沾湿鞋袜,得以干脆利落地前行。

未来难以预测,是否值得你我一搏?

五年前的春分,这个素来号称“不写生日文”的哥们儿在他的生日记里写了这么个结尾:

写到此,不禁想起,前段时间向某君借到了一本时下甚为流行的《沉思录》,其中一章的标题是:“唯一能从人那里夺走的只有现在。”

书的主人有做笔记的习惯,波浪线旁是他的感慨:

“也许是因为人唯一拥有的也只有现在吧。”


注:

《北窗》是一本原创群像志,由两个北大女生初创(北大元培07级本科朱虹璇、国关07级本科秦逸),2014年1月1日上线,后扩张到二三十人的团队。团队成员大部分以已毕业北大校友为主,年龄段在20-40之间;职业分布上相当多元,有在报社等媒体,也有做银行咨询;地域上分布也比较广,主要有北京、上海、纽约、洛杉矶、瑞士等。欢迎扫描二维码关注《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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