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去了!五四运动的第一个纪念日却是匆匆而来。逢着这第一个纪念日,不但我们身与其事的人有种深刻的感想,就是一切社会上的人也都有种感想。所谓感想,当然不仅仅想到得意的事,也总会感到失意的事。就是不仅想到成功,也必定想到失败。……
五四运动,的确有一种大成功。这种成功却不是拒签德约,也不是罢曹、陆、章,何以故呢?因为德约虽然拒绝,而山东问题还未见了结,曹、陆、章虽罢免,而继任曹、陆、章者为何如人,国人自能知之,所以仅仅以此为我们的成功,所见未免太小。我们的成功可以分为精神、实际两方面说。
当五四运动最激烈的时候,大家都在高叫“爱国”、“救国”的声浪,我就以为我们五四运动的真精神并不在此,当时我在二十三期的《每周评论》上做了一篇《五四运动的精神》,其中就声明我们的运动的价值,并不仅在于“外争国权,内除国贼”(其实这两句话,是在我五四早上所作的宣言中造成的),我们运动的实在价值之所托,在乎三种精神。这三种真精神就是中国民族存亡的关键。……
第一,这次运动,是学生牺牲的精神。……惟有这次一班青年学生,奋空拳,扬白手,和黑暗势力相奋斗,受伤的也有,被捕的也有,因伤而死的也有,因志愿未达而急疯的也有。这样的精神不磨灭,真是再造中国的原素。
第二,这次运动,是社会别裁的精神。……当今中国的政治昏乱,法律无灵极了!一班蠹国殃民者作威作福,心目中何曾有一点国民在眼睛里。惟有这次运动发生,不但使他们累累若丧家之狗,并且事后政府也不能不罢免他们。不但使他们知道社会制裁的利害,并且将他们在人民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也以此打破。
第三,这次运动是民众自决的精神。……这次运动中大家直接向公使团及国外人类表示,是中国民众对外自决的第一声;不避艰险,直接问罪,是中国民众对内自决的第一声。所以这次运动是“二重保险的民众自决运动。”
……至于实际方面,也有绝大的影响。
(一)思想改革的促进。新思潮的运动,在中国发生于世界大战终了之时。当时提倡的还不过是少数的人,大多数还是莫明其妙,漠不相关。自从受了五四这个大刺激以后,大家都从睡梦中惊醒了。无论是谁,都觉得从前的老法子不适用,不能不别开生面,去找新的,这种潮流布满于青年界。……譬如五四以前谈文学革命的,不过《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和其他二、三个日报;而到五四以后,新出版品骤然增四百余种之多。其中内容虽有深浅之不同,要是大家肯出来而且敢出来干,已经是了不得了!又如五四以前,白话文章不过是几个谈学问的写写;五四以后则不但各报纸大概都用白话,即全国教育会在山西开会也通过以国语为小学校的课本,现在已经一律实行采用。……
(二)社会组织的增加。……五四以前中国的社会可以说是一点没有组织。……现在居然各县各省的学生都有联合会。……有好几省已经组织成了什么教职员公众。……自从五四以来有工人的地方如上海等处也添了许多中华工业协会、中华工会总会、电气工会联合会。……现在如天津等处的商人有同业公会的组织,而上海等处商人有各马路联合会的组织。……若是大家参看毛泽东君的《全国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一定更要明白。
(三)民众势力的发展。自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民众的势力,不能不说是一天一天的发展。许多的束缚,以前不敢打破的,现在敢打破了;许多的要求,以前不敢提出的,现在敢提出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统观以上精神上和实际上的种种现象,五四运动的成绩,也就可以想见。总之五四以前的中国是气息奄奄的静的中国;五四以后的中国是天机活泼的动的中国。五四运动的功劳就在使中国“动”!
……
我写到此地,又复踌躇了一下。我又继续想我方才以为一个人只想到自己的成功是最无聊的事,那知道还是最危险的事。我们现在的失败,就失败在这里。我更想到优点弱点是人类都有的,我们学生也是人类,当然也有优点弱点,又何必探自韬讳呢?……
……自从六三胜利以来,我们学生界有一种最流行而最危险的观念,就是“学生万能”的观念,以为我们什么事都能办,所以什么事都要去过问,所以什么事都问不好;而且目标不专,精力不粹,东冲西突,自己弄得精疲力尽,而敌人也得乘机而入。何况社会是有机体的,世界上决没有万能的人,也决没有一种特殊的万能的社会。平心而论,以现在这样龌龊腐败,草昧蒙塞,百孔千疮的中国交给谁也是办不好的。……所以我从前总觉政治没办法,后来觉得社会没办法,最后觉得我自己没办法。
……知道一年来经过的,往往觉得五四的时候,我们几乎觉得做什么事有什么人;到了现在,做什么事也都没有人,这种情形,也是无可讳。难道以前热心做事的,现在都不热心了吗?难道以前出来的,现在都厌倦了吗?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人来补充了吗?这都是不尽然的。须知五四运动的所以成果,并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事前已经酝酿许久了。大家有几年的郁积,几年的休息,正是跃跃欲试的时候,陡然一下爆发出来,所以智者尽其智,勇者尽其勇。现在经过一年三久,以前的储蓄,一齐发泄尽了。加之一年以来,大家的生活,都是奔走呼号,东击西应,对于新的知识一点不能增加进去,那里还有再来倾倒出来的呢?……所以我们若是长此下去,不但人材破产,而且大家思想一齐破产。
……当五四的时候,大家东谋西划,都有一点创造的精神,而如今则一举一动,都仿佛有一定的形式。有一件事情出来,一定要打一个电,或是发一个宣言,或是派几个代表,而最无聊的就是三番五次的**,一回两回的游街。推其所以如此的原因,则一方面困于万能的表示,无论什么事都有一种表示;一方面又限于思想的破产,想表示也想不出什么表示的方法。于是于无法表示之中,想出一种无聊的表示。我以为我们此后实在不能再有这种无聊的举动了。
……我们只知道做“群众运动”。老实说世界上的运动很多,而群众运动不过是各种运动中的一部分--并不是唯一的一部分。现在我们把其他的一笔抹煞,而只知道群众运动,实在错了。而且做群众运动必定要知道群众心理;在中国做群众运动,尤不能不知道中国群众的心理。若是不明群众心理而冒冒昧昧的发动,没有不失败的。
……群众是有惰性的。他们必定要认为只须一举手一投足就能成功的事,方才肯做。各国的成例,举不胜举。
……说到群众运动,当然是感情的作用多,理性的作用少。而感情的作用,尤赖乎极大的刺激。
……我方才说我们名为做群众运动而没有群众,实在是很痛心的一句话。不但我一个人做这样的感想,就是现在所有的学生,那个不觉得商人不同我们表同情,工人不来帮助我们,农民不来同我们携手,……闹来闹去,什么“爱国”、“救国”的责任,还是我们学生一界担任吗?……虽则他们所以不同我们表同情,不给我们帮助,不和我们携手的缘故,并不是他们不愿,仍然是他们不知。然则何以使他们化不知以为知呢?
使他们化不知以为知,而且要使他们知道之后,能表同情,能给帮助,能来携手,这就叫做“养成群众”。“养成群众”是做群众运动的开宗明义的第一章。而所以养成群众的秘诀,只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就是--“养猴子的人,必须自己变成猴子。”
有人说我们懂得劳动问题,我听了不觉失笑。我想我虽然到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工厂,但是想问劳动者三句真正的话都问不出来。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穿的不是劳动者的衣服,吃的不是劳动者的饭,住的不是劳动者的社会,说的不是劳动者的话,……所以劳动者看见我们不是劳动者,不过是穿长衫的“先生”,他们既然认为同他们没有关系,又不是同他们的同类,所以无怪连三句真话都不肯说了!听说前次有一位北大的同学到长辛店去演讲,问一个工人的生活丰富不丰富,弄到那个工人瞠目结舌,骇而疾走,这又何怪其然呢!所以真正能养猴子的人,必须身上蒙上猴子的皮,这些猴子才会相信他。
专门学者的培养,实当今刻不容缓之图。我常常愤闷起来的时候想到:若西洋人骂我们是劣等民族,我简直无法否认。你看现在的中国那里有一种学问配在世界上说话;说到这里,我们中国人连印度都不如呢!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找一班能够造诣的人,抛弃一切事情都不要问,专门去研究基本的文学哲学科学。世界愈乱,愈要求学问。现在大家是分工的时候,不是万能的时候了!我以为中国的社会固然是毁坏学者;而我们现在的行为,也是同一样毁坏学者。即以我个人经验做一个浅近的比喻,……我的天性是在求学方面比事务方面见长。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读了几年书,而去年一年以来,忽而暴徒化,忽而策士化,忽而监示,忽而诽谤,忽而亡命……全数心血,费于不经济之地。没使我以这番心血,来完成我所想译的三、五部书,我对于中国的文明,比之现在何等贡献?偶一回头,为之心酸。……
总之,我们做文化运动的最后觉悟,是要知道现在中国没有一样学问,可以在世界上占得位置的;无基本文化的民族,在将来的世界上不能存在的。
(摘自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1920年5月),《新潮》2卷4号)
北京大学,以前也是一个陈旧的学校,……到民国六年,蔡元培先生长校,以其人格的影响,变更了这个风气。他教训学生,来此大是为求学,不当为将来升官发财而来,也还只是为个人求学而来,乃是要为国家民族着想,为负起供献世界文化的重要使命而来的。所以那时的北大气象一变。他更以广大的态度,集合了当代许多学者,在那里研究讨论哲学、文学、人生及各种社会问题。文科教授办了一个杂志叫《新青年》,高揭文学革命的旗帜,已经够触目了;还要讨论社会问题,对于不合理的制度,予以抨击,使旧社会的人看起来更是大逆不道。不久学生中我们一班朋友,又办了一个月刊叫《新潮》,以初生之犊不怕虎的精神,支持这个主张,更为积极,于是触犯了卫道先生们的大怒。大家知道封建的残余势力,是以此方为根据的。军阀更是有一班无聊的文人和老朽官僚做卫星的。但是态度谦和而主张刚毅的蔡先生,始终不为所动,公开发表了一封《答林琴南书》,为新思潮张目。他们骂我们是洪水猛兽。蔡先生又发表一篇文章,叫《洪水猛兽》,主张不可壅塞新思潮的洪水,却要先驱逐狰狞军阀的猛兽。在当时的环境之中,这是何等伟大的魄力!《新潮》以一个大学生的刊物,第一期出版不过一个月,竟至三版,而销数竟达到一万。那时候这一班主张文学革命的教授和学生,更觉得批评和研究当代政治社会问题的重要。于是又合办了一个小型周刊,叫《每周评论》专以短小精干的文字。讨论国际国内的现实问题。这是一个当时很有力量的刊物,风行一时。
(摘自罗家伦:《逝者如斯集》,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
……民国七年,孟真和我还有好几位同学抱着一股热忱,要为文学革命而奋斗。于是继《新青年》而起组织新潮社,编印《新潮》月刊,这是在这个时代中公开主张文学革命的第二个刊物。我们不但主张,而且实行彻底的以近代人的语言,来代表近代人的意思,所以全部用语体文而不登载文言文。我们主张文学主要的任务,是人生的表现与批评,应当着重从这个方面去使文学美化和深切化,所以我们力持要发扬人的文学,而对非人的与反人性的文学。我们主张学术思想的解放,打开已往传统的束缚,用科学的方法来整理国故。我们推广这种主张到传统的社会制度方面,而对固有的家族制度和社会习惯加以批评。我们甚至于主张当时最骇人听闻的妇女解放。《新潮》的政治彩色不浓,可是我们坚决主张民主,反封建,反侵略。我们主张我们民族的独立与自决。总而言之,我们深信时至今日,我们应当与自决。总而言之,我们深信时至今日,我们应当重定价值标准,在人的本位上,以科学的方法和哲学的态度,来把我们固有的文化,分别的重新估价。在三十年前的中国,这一切的一切,是何等的离经叛道。警世骇俗。我们主张的轮廊,大致与《新青年》主张的范围,相差无几。其实我们天天与《新青年》主持者相接触,自然彼此之间都有思想的交流和互相的影响。不过,从当时的一般人看来,仿佛《新潮》的来势更猛一点,引起青年们的同情更多一点。……到了民国八年上半年,文学革命运动的巨浪发生,更把他澎湃至全国每一个角落,这股伟大的思潮,在许多方面很象是十八世纪后期由德国开始,以后弥漫到全欧的“启明运动”。
(摘自《逝者如斯集》)